[續新景與舊誼新湘行記上一小節]的幹部了。我不免有一點兒慚愧起自心中深。因爲我還以爲農村合作化後“人情”業已去盡,一切勞力交換都必需變成工資分計算。到鄉下來,才明白還有許多事事物物,人和人相互幫助關系,既無從用工資分計算,也不必如此計算;社會樣樣都變了,依舊有些好的風俗人情變不了。我很滿意這次過渡的遇合,提起一句俗諺“同船過渡五百年所修”,聊以解嘲。同船幾個人同時不由笑將起來,因爲大家都明白這句話意思是“緣法湊巧”。船開動後,我于是換過口氣請教,問她在鄉下作什麼事情還是在學校讀書。
她指著樹叢後一所瓦屋說,“我家住在那邊!”
“爲什麼不上學?”
“爲什麼?區裏小學畢了業,這邊辦高級社,事情要人做,沒有人。我就做。你著那些竹塊塊和木頭,都是我們社裏的!
我們正在和那邊村子比賽, 看誰本領強,先做到功行圓滿。一 共是二百捆竹子,一百五十根枕木,趕年下辦齊報到州裏去。
村裏還派我辦學校,教小娃娃,先辦一年級。娃娃歡喜鬧,鬧翻了天我也不怕。這些小猴子,就只有我這只小猴子管得祝”我隨她手指點望去,第二次注意到堆積兩岸竹木材料時,才發現靠村子碼頭邊,正有六七個小頑童在竹捆邊遊戲,有兩個已上了樹,都長得團頭胖臉。其中四個還穿著新棉襖子。
我故意裝作不明白問題,“你們把這些柱頭砍得不長不短,好竹子也鋸成片片,有什麼用?送到州裏去當柴燒,大材小用,多不合算!
她重重盯了我一眼,似乎把我底子全估計出來了,不是商業幹部是文化幹部,前一種人太懂生意經,後一種人又太不懂。“嗨,你這個人!竹子木頭有什麼用?毛主席說,要辦社會主義,大家出把力氣,事情就好辦。我們湘西公路築好了,木頭、竹子、桐油、朱砂,一年不斷往外運。送到好多地方去辦工廠、開礦,什麼都有用……”末了只把頭偏著點點,意思象是“可明白?”
我不由己的對著她翹起了大拇指,譯成本地語言就是“大腳”。又問她今年十幾歲,十四還是十五。不肯回答,卻抿起嘴微笑。好象說“你自己猜吧”。我再引用“同船過渡”那句老話表示好意,說得同船鄉下人都笑了。一個中年婦人解去了拘束後,便
口說,“我家五毛子今年進十四歲,小學二年級,也砍了三捆竹子,要送給毛主席,辦社會主義。兩只手都凍破了皮,還不肯罷手歇氣。”巴渡船的一位聽著,笑笑的,愛
的,把自己兩只在寒風中勞作凍得通紅的手掌,反複交替攤著,“怕什麼?比賽哩。別的
家多遠運了大機器來,在等著材料砌房子。事情不巴忙作,可好意思吃飯?自家的事不作,等誰作!”
“是嘛,自家的事情自家作;大家作,就好辦。”
新來汽車在新渡口嘟嘟叫著。小船到了潭中心,另一位向我提出了個新問題,“同志,你是從省裏來的,可見過武漢長江大鐵橋?什麼時候完工?”
“看見過!那裏有萬千人籠夜趕工,電燈亮堂堂的,老遠只聽到機器嘩喇嘩喇的響,忙得真熱鬧!”
“辦社會主義就是這樣,好大一條橋!”
“你們難道看見過大鐵橋?”那中年婦人問。
……說下去,我才知道原來她有個兒子在那邊作工,年紀二十一歲,是從這邊電廠調去的,一共挑選了七個人。電影隊來放映電影時,大家都從電影上看過大橋趕工情形,由于家裏有子侄輩在場,都十分興奮自豪。我想起自治州百七 十萬人,共有三百四十萬只勤快的手,都在同一心情下,爲一個共同目的而進行生産勞動,長年手足貼近土地,再累些也不以爲意。認識信念單純而素樸,和生長在大城市中許多人的複雜頭腦,及專會爲自己好作打算的種種乖巧機伶表現,相形之下真是無從並提。
小船恰當此時,訇的碰到了淺灘邊石頭上,閃不知船滯住了。幾個人于是又不免搖搖晃晃,而且在前仆後仰中相互笑嚷起來,“大家慢點嘛,慢點嘛,忙哪樣!又不是看影子戲爭前排,忙哪樣!”
女孩子一聲不響早已輕輕一躍跳上了石灘,用力拉著船纜,傾身向後奔,好讓船中人逐一起岸, 讓另一批人上船。一 種責任感和勞動的愉快結合,留給我個要忘也不能忘的印象。
我站在幹涸的石灘間,遠望來一切。那個隱在叢樹後的小小村落,充滿詩情畫意。渡口懸崖罅縫間綠茸茸的,似乎還生長有許多虎耳草。白鴨子群已遊到潭
出口
石壩淺灘邊去了,遠遠的只看見一簇簇白點子在移動。我想起種種過去,也估計著種種未來,覺得事情好奇怪。自然景物的清美,和我另外一時筆下敘述到的一個地方,竟如此巧合。可是生存到這裏的人,生命的發展卻如此不同。這小地方和南中
任何傍河流其他鄉村一樣,勞動意義和生存現實,正起著深刻的變化。第一聲信號還在十多年前,即那個青石板砌成的畚箕形渡口邊一群小孩子遊戲
,有一年這樣冬晴天氣,曾有過一輛中型專用客車在此待渡,有七個地方高級文武官員坐在車中,一陣槍聲下同時死去。這是另外一時那個“愛惜鼻子的朋友”告給我的。這故事如今可能只有管渡船的老人還記住,其他人全不知道,因爲時間晃晃快過十年了。現在這個小地方,卻正不聲不響,一切如隨同日月交替、潛移默運的在變化著。小渡船一會兒又回到潭中心去了。四圍光景分外清寂。
在一般城裏知識分子面前,我常常自以爲是個“鄉下人”,習慣情都屬于內地鄉村型,不易改變。這個時節,才明白意識到,在這個十四五歲真正鄉村女孩子那雙清明無邪眼睛中看來, 卻只是個寄生城市裏的“蛀米蟲” ,客氣點說就是個“十足的、吃白米飯長大的城裏人”。對于鄉下的人事,我知道的多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式樣。至于正在風晴雨雪裏成長,起始當家作主的新人,如何當家作主,我知道的實在太少了。
一九五七年五月作
……《新景與舊誼》新湘行記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春遊頤和園”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