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非夢集白魇上一小節]上那些成行列的松柏,也若在三五回嚴霜中,失去了固有的俊美,見出一點蕭瑟。在暖和明朗陽光下結隊旋飛自得其樂的蜉蝣,更早已不知死到何去了。
我于是從面前這一片枯草地上,試來仔細搜尋,看看是不是還可發現那些彩斑駁金光燦爛的小小甲蟲,依然能在陽光下保留原先的從容閑適,于草梗間無目的地漫遊,並充滿遊戲心情,從彎垂草梗尖端突然下墮。結果自然全失望。一片泛白的枯草間,即那個半月前爬上我手背若有所詢問的黑螞蟻,也不知歸宿到何
去了。
陽光依舊如一只溫暖的大手,從億萬裏外向一切生命伸來。除卻我和面前的土地,接受這種同情時還感到一點反應,其余生命都若在“大塊息我以死”態度中,各在人類思索邊際以外結束休息了。枯草間有著放光細勁枝梗帶著長穗的狗尾草類植物,種子散盡後,尚依舊在微風中輕輕搖頭,俨若在陽光下表示,生命雖已完結,責任猶未完結神氣。
天還是那麼藍,深沈而安靜,有灰白的雲彩從樹林盡頭慢慢湧起,如有所企圖的填去了那個明藍的蒼穹一角。隨即又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所抑製,在無可奈何情形下,轉而成爲無目的的馳逐。馳逐複馳逐,終于又重新消失在藍與灰相融合作成的珠母天際。
大院子同住的人,只有逃避空襲方來到這個空地上。我要逃避的,卻是地面上一種永遠帶點突如其來的襲擊。我雖是個寫故事的人,照例不會拒絕一切與人有關的見聞,可是從
情可愛的客人方面所表現的故事,居多都象太真實了一點,待要把它寫到紙上時,反而近于虛幻想象了。
另一時,正當我們和朋友商量一個嚴重問題時,一位愛美而熱忱,長于用本人生活抒情的×太太,如一個風暴突然侵入。
“××先生(向一位陌生客人說),你多大年紀了?怎麼總不見老?我從四川回來,人都說我老了,不象從前那麼一切合標准了。(撫摩自己豐腴的臉頰)我真老了,我要和我老×離婚,讓他去和年青女人戀愛,我不管。我喝咖啡多了睡不好覺,會失眠。(用茶匙攪和咖啡)這牆上的字真好,寫得多軟和,真是龍飛鳳舞。(用手胡亂畫些不大容易認識的草字)人老了真無意思。我要走了。明早又還得進城,……真氣人。”×太太話一說完,當真就走了。只留下一場飓風來臨後的氣氛在一群朋友間,雖並不見毀屋拔木,可把人弄得糊糊塗塗。
這種人爲的飓風去後許久,主客之間還不免帶剩余驚悸,都猜想:也許明天當真會有什麼重大變故要發生了?結果還虧主婦用微笑打破了這種沈悶。
“×太太爲人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只因爲太愛好,凡事不能盡如人意,瑣瑣家務更多煩心,所以總歡喜向朋友說到家庭問題。其實剛才說起的事,不僅你們不明白,過一會兒她自己也就忘記了。我猜想,明天進城一定是去吃酒,不會有什麼別的問題的!”大家才覺得這事原可以笑笑,把空氣改變過來。
溫習到這個驟然而來的可愛風暴時,我的心便若失去了原有的谧靜。
我因此想起了許多事,如彼或如此,在人生中十分真實,且各有它存在的道理,巴爾劄克或契诃夫,筆下都不會輕輕放過。可是這些事在我腦子中,卻只作成一種混亂印象,俨若一頁用失去了時效的顔胡亂塗成的漫畫,這漫畫盡管異常逼真,但實在不大美觀。這算個什麼?我們做人的興趣或理想,難道都必然得奠基于這種猥瑣粗俗現象上,且分享活在這種事實中的小小人物悲歡得失,方能稱爲活人?一面想起眼前這個無剪裁無章次的人生,一面想起另外一些人所抱的崇高理想,以及理想在事實中遭遇的限製,挫折,毀滅,不免痛苦起來。我還得逃避,逃避到一種抽象中,方可突出這個無章次人事印象的困惑。
我耳邊有發動機在高空搏擊空氣的聲響。這不是一種簡單音樂,單純調子中,實包含有千年來詩人的熱情幻想,與現代技術的准確冷靜,再加上戰爭殘忍情感相揉合的複雜矛盾。這點詩人美麗的情緒,與一堆數學上的公式,三五十種新的合金,以及一點兒現代戰爭所爭持的民族尊嚴感,方共同作成這個現象。這個古怪拼合物,目前原在一萬公尺以上高空中自由活動,尋覓另外一飛來的同樣古怪拼合物,一到發現時,三分鍾的接觸,其中之一就必然變成一團火焰向下飄墮。這世界各
美麗天空下,每一分鍾內差不多都有這種火焰一朵朵在下墮。我就還有好些小朋友,在那個高空中,預備使敵人從火焰中下墮,或自己挾帶著火焰下墮。
當高空飛機發現敵機以前,我因爲這個發現,我的心,便好象被一粒子彈擊中,從虛空倏然墮下,重新陷溺到更複雜人事景象中,完全失去方向了。
忽然耳邊發動機聲音重濁起來,擡起頭時,便可從明亮藍空間,看見一個銀白放光點子,慢慢的變成了一個小小銀白十字架。再過不久,我坐的地方,面前朱紅茶幾,茶幾上那個用來寫點什麼的小本子,有一片飛機翅膀的影掠過,陽光消失了。面前那個種有油菜的田圃,也暫時失去了原有的嫩綠。待陽光重新照臨到紙上時,在那上面,我寫了兩個字,“白魇”。
一九四四年,寫于昆明
……《非夢集》白魇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北平的印象和感想”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