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在北京時,我曾在一個作客的筵席上,遇到一個饒的人。這個人那時正從山西過北京,一個又
面又可愛的人物,在××人最粗糙的比喻上,說那人單是拿他的臉,或者一張口,或者身上任何一部分,放到當鋪中去,也很容易質到一筆大數目款項,原是不爲虛譽的。吃過了飯,我們坐在東興樓那北房老炕上,隨意喝茶吸煙,又一同欣賞壁上所挂的齊白石山
畫,這朋友就談了許多畫家與作品,談得使在座的人無不歡欣,因爲一切話皆說得非常中肯,非常有趣味,本來即刻應當回府的我,也不能不爲他那俊辯雄談所影響,
身不得,到後外面可落起雨來了。
今年八月間在上海,又無意中在一個朋友遇到這個人,因爲是舊識,雖僅僅是那麼一面,但這朋友竟非常痛快,一定要我跟到他過杭州,看浙江偉人所提倡的
術比賽。我告他說去杭州未嘗不可,但我決不花錢看他們比武。他笑了,他說,我們難道當真去看比武麼?在北京天橋丟三個銅子到圈子裏,看一次摔角,還有人搬板凳請坐,我早看夠了。我只是邀你去那裏談談天,我們一面玩一面談話,我可以說幾個很好的故事給你聽,你一定能夠把這故事寫下來,成爲一個小說。我想了一會,看到這朋友又誠實又孩氣的臉,雖然那時正在爲一種債務所逼,非趕急整理一些文章不可,到後就仍然答應他了。我們是十一號的八點快車動身的,到了西湖就住到內湖的新新旅館三樓。從上海北站一上車,這朋友就談話,過松江就說鲈魚,到海甯就說
,下了車站就又談各地方關于檢查的差別,跳上人力車又說各地方的車子的
質,落了旅館又說天津南京蘇州廣州各
旅館的故事。總而言之這人的口若非常有一點東西來塞住它的時候,他的話是永遠不會停止的。他即或吃到一口湯或一口香蕉,那仍然也不至于妨礙他談話的方便。我是在許多人事上皆發現過“天才”的,但在談話上,只遇到這樣一個奇怪的人。
到了西湖,正是杭州人趕中秋節的時候,據說賠了錢的那個博覽會快要開幕,從上海方面來的人較多,湖上也忽然顯得比七月間活動了。我同那個朋友,就按定了我們在車上時所說定的計劃,白天爬山晚上坐船,另外一些時間,就用在湖上公園一帶來去,看那些坐船遊湖的人。
我們先已經說定了的,到一個好地方,必須留連休息時,就聽這朋友說一個故事,我就用鉛筆把大記下,以便在回到上海時刪改。在朋友的健談中我總是飕飕的在我那記事冊上畫上一些符號,我還常常利用一種小小的停頓,抽出一點時間,來爲一個遊人的俏臉或知客僧的圓頭,作一種很诙諧的速寫。存記到在淨慈寺的後殿,朋友曾說了一個近于鬼魔的故事,在煙霞洞旁他說的是兩個轎夫的故事,在虎跑他告我另一朋友投
被人救起以後的情形,……差不多所有好地方這朋友皆說了一個好故事,所以本來應當即回到上海去的我,到後也同意且留到西湖度過一個中秋的提議了。
朋友是一個饒的好人,可是這饒
的方向和嗜好,卻在三天內爲我看明白了。以一個那樣年青那樣
面的人物,談了三天話,尚不說到男女戀愛的故事,這個是我從來沒有遇到的。有些人是一見面說過三句話,就會把話引到男女關系上面來;還有些人除了說戀愛就沒有話可說。我這個朋友,那麼適宜于與女人糾纏的
格,倒象本身是有一種隱疾,靈魂也同時有一種隱疾,才不能在男女事上感生興味了。因爲我覺得有一點不平,有一點“豈有此理”的疑問,所以有一天,我們到玉泉看魚時,坐到那大
池邊,擲大餅給魚吃時,我就問他,爲什麼從不聽到一個女人的故事在他嘴邊逗留。朋友就笑了。過了一會兒,朋友不說話。
到後他說,“你看這魚!”
我以爲他在作一種遁詞了,就道,“我不是問魚,是問女人。”
“正是女人!女人就象這裏的魚,一尾一尾排列這池裏,作各樣顔
,在各種顔
中若我們歡喜那一種,擲一點面餅,就過來了。有面餅,又當魚是需要面餅的時候,我們只嫌魚太多,不容易選擇,難道會有失敗的事麼?”
“魚恐怕不大同女人!”
“有什麼兩樣?我倒歡喜聽聽你這個大作家的妙論!若一定要我說出它的不同,我只好說女人比魚還容易捉到手,養魚要許多的活
,對付一個女人,卻並不需要許多愛情。”
“這個話或者是對,我就無條件承認了吧。只請你把故事說下去,且告給我你的故事中的女人怎麼樣;我要聽的是‘實在的現狀’而不是那‘抽象的評論’。我實在願意尊敬你是一個對女人的英雄,因爲你並不缺少英雄必具的身分。”
“好,你這樣會說,我當然要告給你一點。”
“莫說一點,說全部。”
“可是你錯了,全部是有時間限製我們的,你瞧,這時已經四點半了,我這對于女人的故事說五天也不會說完!”
“那你就說一個最動人的,我來記錄。”
“你得相信我這故事的真實。”
“我完全相信。”
我開始把那一本記事冊擱在闌幹上,靜候我這漂亮朋友的開口。
下面這個故事就是玉泉魚池旁所說的,因爲到後把故事編號,所以就列到第四。有些話不是一個人口語所常用的話,那只是我的記錄的失敗;有些話稍稍粗野了一點,那是我保留那朋友一點原形。這故事我應當擔負那不良的批評,而讓好的獎譽歸給那個一切面的朋友。
他說——
我不歡喜談女人,那是你所知道的。但一個最好的獵戶,決不是成天到大街上同人說打虎故事的打虎匠。一個好廚子只會炒菜。一個象棋聖手或者是一個啞巴。這是什麼原故?他們都不須說話。我懂女人,何必要拿這個話各去說?即或是我的特長,是天賦,是可驕傲的技能,我也只能運用這技能,取到我分內應當得到的幸福,所以我從不同誰提起,也從無興味說到這些事情。
若果我這個故事說出來對人有一點益,我也不會吝惜不說。一個廚子是可以告人怎麼樣在火候以及作料上注意的,我這話比炒菜複雜得多,所以說也無大效果。
不是說瞎話,我是天生就一種理解女子的心,憑了這天賦到任何地方總不至于吃女子的虧的。我覺得天下的女子沒有一個是壞人,沒有一個長得面的人不懂愛情。一個娼妓,一個船上的搖船娘,也是一樣的能夠爲男子犧牲,爲情慾奮鬥,比起所謂大家閨秀一樣貞靜可愛的。倘若我們還相信每一個人都有一顆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機會下永遠有向善傾向的。女人的壞
全是男子的責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稱職,才使女子成爲社會上詛咒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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