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事情發生,就是桑溪蕩裏住,綽號大牛伯的那個人,前一天居然在荞麥田裏,同他的耕牛爲一點小事生氣,用木榔槌打了那耕牛後腳一下。這耕牛在平時是仿佛他那兒子一樣,縱是罵,也如罵生兒女,在罵中還不少愛撫的。但是脾氣一來不能節製自己,隨意敲了一下,不平常的事此因就發生了。當時這主人還不覺得,第二天,再想放牛去耕那塊工作未完事的荞麥田,牛不能象平時很大方的那麼走出欄外了。牛後腳有了毛病,就因爲昨天大牛伯主人那麼不知輕重在氣頭下一榔槌的結果。
大牛伯見牛不濟事,有點手腳不靈便了,牽了牛系在大坪裏木樁上,蹲到牛身下去,扳了那牛腳看。他這樣很溫和的檢察那小牛,那牛仿佛也明白了大牛伯心中已認了錯,記起過去兩人的感情了,就回頭望到主人,眼中凝了淚,非常可憐的似乎想同大牛伯說一句有主奴裁的話,這話意思是,“大爹,我不冤你,平素你待我很好,你打了我把我腳打壞,是昨天的事,如今我們講和了。我只一點兒不方便,過兩天就會好的。”
可是到這意思爲大牛伯看出時,他很狡猾的用著習慣的表情,閉了一下左眼。他不再摩撫那只牛腳了。他站起來在牛的後臀上打了一拳,拍拍手說,“壞東西,我明白你。你會撒,好聰明!從什麼地方學來的,打一下就裝走不動路?你必定是聽過什麼故事,以爲這樣當家人就可憐你了,好聰明!我看你眼睛,就知道你越長心越壞了。平時幹活就不肯好好的幹,吃東西也不肯隨便,這脾氣是我都沒有的脾氣!”
主人說過很多聰明的話語後,就走到牛頭前去,當面對牛,用手指戳那牛額頭,“你不好好的聽我管教,我還要打你這裏一下,在右邊。
這裏,左邊也得打一下。我們村小孩不上學,老師有這規矩打了手心,還要向孔夫子拜,向老師拜,不許哭。你要哭嗎?
壞東西呀?你不知道這幾天天氣正好嗎?你不明白五天前天上落的雨是爲天上可憐我們,知道我們應當種荞麥了,爲我們潤土地好省你的氣力嗎?……”大牛伯一面教訓他的牛,一面看天氣。天氣實在太好了,就仍然扛了翻犁,牽了那被教訓過一頓據說是撒
偷懶的牛,到田中去做事。牛雖然有意同他主人講和,當家也似乎看清楚了這一點,但實在是因爲天氣太好,不做事可不行,所以到後那牛就仍然瘸著在平田中拖犁,翻著那爲雨潤
的土地了。大牛伯雖然是象管教小學生那麼管束到他那小牛,仍然在它背上加了犁的轭,但是人在後面,看到牛一瘸一拐的一句話不說的向前奔時,心中到底不能節製自己的悲憫,覺得自己做事有點任
,不該那麼一下了。他也象做父
的所有心情,做錯了事表面不服輸,但心中究竟過意不去,于是比平時更多用了一些力,與牛合作,讓大的汗
從太陽角流到臉上,也比平時少罵那牛許多——在平時,這牛是常常因爲觑望了別
風景或過路人,轉身稍遲,大牛伯就創作出無數稀奇古怪的字眼來辱罵過它的。天下事照例是這樣,要求人了解,再沒有比“沈默”這一件事爲合式了。有些人總以爲天生了人的口,就是爲說話用,有心事,說話給人聽,人就了解了。其實如果口是爲說話才用得著,那麼大牛小鳥全有口,大的口已經有那麼大,說“大話”也夠了,爲什麼又不去做官,又不去演講呢?並且說“小話”,小鳥也永遠趕不上人。這些事在牛伯的見解下是不會錯的。
在沈默中他們才能互相了解,這是一定的,如今的大牛伯同他的小牛,友誼就成立在這無言中。這時那牛一句話不說,也不呻喚,也不嚷痛,也不說“請大爹賞一點葯或補幾個葯錢”(如果是人,他必定有這樣正當的于自己有利益的要求的)。這牛並且還不說“我要報仇,非報仇不可”那樣恐嚇主人的話語,就是態度也缺少這種切齒的不平。它只是仍然照老規矩做事,十分忠實的用力拖犁,使土塊翻起。它嗅著新土的清香氣息。它的努力在另一些方法上使主人感到了。它喘著氣,因爲腳跟痛苦走時沒有平時靈便。但它一個字不說,它“喘氣”卻完全不“歎氣”。到後大牛伯的心完全軟了。他懂得它一切,了解它,不必靠那只供聰明人裝飾自己的言語。
不過大牛伯心一軟,話也說不出了。他如說,“朋友,是我錯,”也許那牛還疑心這是謊話,這謊話一則是想用言語把過錯除去,一則是謊它再發狠做事。人與人是常常有這樣事情的,並不止牛可以這樣多疑。他若說,“已經打過了,也無辦法,我是主人,雖然是我的任,也多半是你的服務不十分盡力,我們如今兩抵,以後好好生活吧。”這樣說,牛若聽得懂他的話,牛也是不甘心的。因爲它是常常自信已盡過了所能盡的力,一點不敢怠惰,至于報酬,又並不爭論,主人假若是有人心,自己就不至于挨一榔槌的。並且用家夥毆打,用言語撫慰,這樣事別的不能證明,只恰恰證明了人類做老爺主子的不老實罷了。他們會說話,用言語裝飾自己的道德仁慈,又用言語作惠,雖惠不費。如今的牛是正因爲主人一句話不說,不引咎自責,不辯解,也不假托這事是吃醉了酒以後發生的不幸,明白了主人心情的。有些人是常常用“醉酒”這樣字言作過一切豈有此理壞事的。他只是一句話不說,仍然同牛在田中來回的走,仍然噓噓的督促到它轉彎,仍然用鞭打牛背。但他昨天所作的事使他羞慚,特別的用力推犁,又特別表示在他那照例的鞭子上。他不說這罪過是誰想明白這責任,他只是
看出了它的痛苦,而同時又看到天氣。
“我本來願意讓你休息,全是因爲下半年的生活才不能不做事,”這種情形他不說話也被他的牛看出了的。但他們真的已講和了。
犁了一塊田,他同那牛停頓在一個地方,釋了牛背上的轭,他才說話。
他說,“我這人老了,人老了就要做蠢事。我想你玩半天,養息一會,就會好的,你說是不是?”小牛無意見可說,望著天空,頭上正有一只喜鵲飛過去。
他就讓牛在有草的溝邊去玩,吃草飲
,自己坐到犁上想事情。他的的確確是打量他的牛明天就會全好了的。他還沒有把荞麥下田,就計算到新荞麥上市的價錢。他又計算到別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說起來全都近于很平常的。他打火鐮吸煙,邊吸煙邊看天。天藍得怕人,高深無底,白雲散布四方,白日炙人背上如春天。這時是九月,去真的春天不遠。
那只牛,在邊站了一會,
很清冷,草是枯草,它腳有苦痛,這忠厚動物工作疲倦了,它到後躺在斜坡下坪中睡了。它被太陽曬著,非常舒服的做了夢。夢到大爹穿新
,它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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