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甲集《牛》上一小節]己則角上纏紅布,兩個大步的從迎春的寨裏走出,預備回家。這是一只牛所能做的最光榮的好夢,因爲這夢,不消說它就把一切過去的事全忘了,把腳上的痛也忘了。
正午,山上寨子有叫了,大牛伯牽他的牛回家。
回家時,它看到他主人似乎很憂愁,明白是它走路的跛足所致。它曾小心的守著老規矩好好走路,它希望它的腳快好,就是讓凶惡不講道理的獸醫揉搓一陣也很願意。
他呢,的確是有點憂愁了,就因爲那牛休息時,側身睡到草坪裏,他看到它那一只被木榔槌所敲打過的時時抽縮著,似乎不是一天兩日自然會好的事,又看到同那牛合作所犁過的田,新翻起的土壤如開花,于是爲一種不敢去猜想的未來事嚇呆了,“萬一……?”那麼,荞麥價不與自己相幹了,一切皆將不與自己相幹了。
他在回家到路上,看到小牛的步伐,想到的事完全是麥價以外的事。究竟這事是些什麼,他是不能肯定的。總而言之,萬一就這樣了,那麼,他同他的事業就全完了。這就象賭輸了錢一樣,同天打賭,好的命運屬于天,人無分,輸了,一切也應當完了。假若這樣說吧,就是這牛因爲這腳無意中被一榔槌。從此跛了,醫不好了,除了做菜或作牛肉幹,切成三斤五斤一塊,用棕繩挂到竈頭去熏,要用時再從竈頭取下切細加辣子炒吃,沒有別的意義,那末,大牛伯也得……因爲牛一死,他什麼都完了。
把牛系到院中木樁旁,到籮筐裏去取紅薯拌飯煮時的大牛伯,心上的影還是先前一樣。
到後,抓了些米頭子灑在院中喂,望到那牛又睡下去把那後腳縮短,大牛伯心上
影更厚了。
吃過了中飯,他就到兩裏外場集上去找甲長,甲長是本地方小官,也是本地方牛醫。甲長如許多有名醫生一樣,顯出非常忙迫而實在又無什麼事的樣子。他們是老早很熟了的。
他先說話,他說,“甲長,我牛腳出了毛玻”甲長說,“這是腳癀,拿點葯去一擦就好。”
他說,“不是的。”
“你怎麼知道不是,近來患腳癀的極多,今天有兩個桑溪人的牛都有腳癀。”
“不是癀,是搞傷了的。”
“我有傷葯。”這甲長意思是大凡是腳只有一種傷,就是碰了石,他的傷葯也就是爲這一種傷所配合的。
大牛伯到後才說這是他用木榔槌打了一下的結果。
他這樣接著說:
“……我恐怕那麼一下太重了,今天早上這東西就對我哭,好象要我讓它放工一天。你說怎樣辦得到?天雨是爲方便我們落的。天上出日頭,也是方便我們,不在這幾天耕完,我們還有什麼時候?我仍然扯了它去。一個上半天我用的力氣還比它多,可是它不行了,睡到草坪內,樣子就很苦。它象怕我要丟了它,看到我不作聲,神氣憂愁,我明白這大眼睛所想說的話,和它的心事。”
甲長答應同他到村裏去看看那牛,到將要出門,別有人送文書來了,說縣裏有軍隊過境,要辦招待籌款,召集甲長會議,即刻就到會。
這甲長一面用一個鄉紳的派頭罵娘,一面換青泰西緞馬褂,喊人備馬,喊人爲衙門人辦點心,忙得不亦樂乎,大牛伯歎了一口氣,一人回了家。
回到家來他望到那牛,那牛也望到他,兩個真正講了和,兩個似乎都知道這腳不是一兩天可好的事了,在自己認錯中,大牛伯又小心的扳了一回牛腳,看那傷,用了一些在五月初五挖來的平時給人揉跌打損傷的草葯,敷在牛腳上去,用布片包好,牛象很懂事,規規矩矩盡主人
理,又規規矩矩回牛欄裏去睡。
晚上聽到牛*+草聲音,大牛伯拿了燈到照過好幾次,這牛明白主人是因爲它的原故晚睡的,每遇到大牛伯把一個圓大的頭同一盞桐油燈從柵欄邊伸進時,總睜大了眼睛望它主人。
他從不問它“好了麼?”或“吃虧麼?”那一類話,它也不告他“這不要緊,”或“我請你放心”那類話,他們的互相了解不在言語,而他們卻是真真很了解的。
這夜裏牛也有很多心事,它是明白他們的關系的。他用它幫助,所以同它生活,但一到了他看出不能用到它的時候,它就將讓另外一種人牽去了。它還不很清楚牽去了以後將做什麼用途,不過間或聽到主人的憤怒中說“發瘟的,”“作犧牲的,”“到屠戶手上去,”這一類很奇怪的名字時,總隱隱約約看得出只要一與主人離開,情形就有點不妥,所得的痛苦就不止是詛罵同鞭打了。爲了這不可知的未來,它如許多蠢人一樣,對這問題也很想了一些時間,譬若逃走離開那屠戶,或用角觸那凶人同他拼命,又或者……它只不會許願,因爲許願是人才懂這個事,並且凡是許願求天保佑,多說在災難過去幸福臨門時,殺一只牛或殺豬殺羊,至少必須一只,假如人沒有東西可許(如這一只牛,卻什麼也沒有是它自己的,只除了不值價的從身上取出的精力),那麼天也不會保佑這類人的。
這牛迷迷糊糊時就又做夢,夢到它能拖了三具犁飛跑,犁所到土皆翻起如波
,主人則站在耕過的田裏,膝以下皆爲松土所掩,張口大笑。當到這可憐的牛做著這樣的好夢時,那大牛伯是也在做著同樣的夢的。他只夢到用四
大曬谷簟鋪在坪裏,曬簟上新荞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
荞子向太陽下照,荞子在手上皆放烏金光澤。那荞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裏過斛上倉,竹籌碼還是從甲長
借來的,一大捆丟到地下,嘩的響了一聲。而那參預這收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就披了紅站在身邊,他于是向它說話,神氣如對多年老友。他說,“夥計,今年我們好了。我們可以把圍牆打一新的了;我們可以換一換那兩扇腰門了;我們可以把坪壩栽一點葡萄了;我們……”他全是用“我們”的字言,仿佛這一家的興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榮,或者是實際。他于是俨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時樣子,
汪汪的眼睛中寫得有四個大字:“完全同意”。
好夢是生活的仇敵,是神給人的一種嘲弄,所以到大牛伯醒來,他比起沒有做夢的平時更多不平。他第一先明白了荞麥還不上倉,其次就記起那用眼睛說“完全同意”的牛是還在欄中受苦了,天還不曾亮,就又點了燈到欄中去探望那“夥計”。他如做夢一樣,喊那牛做夥計,問它上了葯是不是好了一點。牛不做聲,因爲它不能說它正做了什麼夢。它很悲戚的看到主人,且記起了平常日子的規矩,想站起身來,跟到主人出欄。
他站起走了兩步,他看它還是那樣瘸跛,哺的把燈吹熄,歎了一口氣,走向房裏躺在上了。
他們都在各自流淚。他們都看出夢中的情形是無希望的神迹了,對于生存,有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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