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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集》《牛》

第3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甲集《牛》上一小節]悲痛在心。

  到了平時下田的早上,大牛伯卻在官路上走,因爲打聽得十裏遠近的得虎營有師傅會治牛病,特意換了一件yi,用紅紙封了兩百錢,預備走到那營寨去請牛醫爲家中夥計看玻到了那裏被狗嚇了一陣,師傅又不湊巧,出去了,問明白了不久會回來,他想這沒有辦法,就坐到那寨子外面大青樹下等。在那大青樹下就望到別人翻過的田,八十畝,一百畝,全在眼前炫耀,等了半天,師傅才回家,會了面,問到情形,這師傅也一口咬定是牛癀。

  大牛伯說:“不是,我是明白我那一下分量稍重了點,或打斷了筋。”

  “那是傷轉癀,拿這葯去就行。”

  大牛伯心想,癀葯我家還少?要走十裏路來討這東西!把嘴一癟,做了一個可笑的表情。

  說也奇怪,先是說的十分認真了,決不能因爲這點點事走十裏路。到後大牛伯忽然想透了,明白是包封太輕了,答應了包好另酬製錢一串,這醫生心一活動,不久就同大牛伯在官路上奔走,取道回桑溪了。

  這名醫有大城中名醫的排場,到了家,先喝酒,吃點心飯,飯用過以後,剔完牙齒,又吃一會煙,才要主人把牛牽到坪中來,把yi袖卷到肘上,拿了針,由幫手把牛腳扳舉,才略微用手按了按傷chu,看看牛的she頭同耳朵。因爲要說話,他就照例對于主人的冒失加以一種責難。說是這東西打狠了是不行的。又對主人隨便把治人傷葯敷用到牛腳上認爲是一種將來不可大意的事情。到後是在牛腳上紮了兩針,把一些葯用口嚼爛敷到針紮chu,包了杉木皮,說是過三天包好,囑幫手拿了預許的一串白銅製錢抗到肩上,遊方僧那麼搖搖擺擺走了。

  把師傅送走,站到門外邊,一個賣片糖的本鄉人從那門前大路下過身,看到了大牛伯在坎上門前站,就關照說:“大牛伯,大牛伯,今天場上有好嫩牛肉,知道了沒有?”

  “見你的鬼!”他這樣輕輕的答應了那關照他的賣糖人,走進大門訇的把門關了。

  他願意信仰那師傅,所以想起師傅索取那製錢時一點不勉強的就把錢給了。但望到那人從官路上匆匆走去的那師傅背影尤其是那在幫手肩上的製錢一串,他有點對于這師傅懷疑,且象自己是又做錯了事,不下于打那小牛一榔槌了,就懊悔起來。他以爲就是這麼隨便紮兩針也值一串二百錢,一頓點心,這顯然是一種欺騙,自己xing急又上當了。那時就正有點生氣,到後又爲賣糖人喊他買“牛肉”更不高興了,走進門見到那牛睡在坪裏,就大聲chun罵,“明天殺了你吃,看你腳會好不好!”

  那牛正因爲被師傅紮了幾針,敷了葯,那只腳疼痛不過,見寒見熱,聽到主人這樣氣憤憤的罵它,睜了眼見到牛大伯樣子,心裏很難過,又想哭哭。大牛伯見到這情形,才覺得自己仍然做錯了事,不該說氣話了,就坐到院坪中石碌碡上,一句話不說,以背對太陽,盡太陽炙背。天氣正是適宜于耕田的天氣,他想同誰去借牛把其余的幾畝地土翻松一下,好落種,想不出當這樣時節誰家有可借的牛。

  過了一會,他不能節製自己,又罵出怪話來了,他向那牛說。

  “你撒jiao就是三只腳,你也要做事!”

  它有什麼可說呢?它並不是故意。它從不知道牛有理由可以在當忙的日子中休息,而這休息還是“借故”。天氣這樣好,它何嘗不歡喜到田裏去玩。它何嘗不想爲主人多盡一點力,直到了那糧食滿屋滿倉“完全同意”的日子。就是如今腳不行了,它何嘗又說過“我不做”“我要休息”一類話。主人的生氣它也能原諒,因爲這,不比其他人的無理由胡鬧。可是它有什麼可說呢?它能說“我明天就好”一類話嗎?它能說“我們這時就去”一類話嗎?它既沒有說過“我要休息”,當然也不必來說“我可以不休息”了。

  它一切盡大爹,這是它始終一貫的xing格。這時節主人如果是把犁扛出,它仍然會跟了主人下田,開始做工,無一點不快的神氣,無一點不耐煩。

  可是說過好歹要工作的牛伯,到後又來摩它的耳朵,摩它的眼,摩它的臉頰了,主人並不是成心想詛咒它入地獄,他正因爲不願意它同他分手,把它交給一個屠戶,才有這樣生氣發怒的時候!它的所以始終不說一句話,也就是它能理解它的主人,它明白主人在它身上所做的夢。它明白它的責任。

  它還料得到,再過三天腳還不能複元,主人脾氣忽然轉成暴躁非凡,也是自然的事。

  當大牛伯走到屋裏去找取鐮刀削犁把上小木栓時,它曾悄悄的獨自在院裏繞了圈走動,試試可不可以如平常樣子。可憐的東西,它原是同世界上有些人一樣,不慣于在好天氣下休息賦閑的。只是這一點,大牛伯卻缺少理解這夥計的心,他並沒有想到它還爲這怠工事情難過,因爲做主人的照例不能ti會到做工的人畜。

  大牛伯削了一些木栓,在大坪中生氣似的敲打了一陣犁頭,想了想縱然夥計三天會好也不能盡這三天空閑,因爲好的天氣是不比印子錢,可以用息金借來的,並且許願也不容易得到好天氣,所以心上活動了一陣,就走到別chu去借牛。他估定了有三chu可以說話,有一chu最爲可靠,有了牛他在夜間也得把那田馬上耕好。

  他就到了第一個有牛的熟人家去,向主人開口。

  “老八,把你牛借我兩三天,我送你兩鬥麥子。”

  主人說,“伯伯,你幫我想法借借牛吧,我正要找你去,我願意出四鬥麥子。”

  “那我也出四鬥。”

  “怎麼?你牛不是好好的麼?”

  “有癀,……”

  “哪會有癀?”

  “請牛醫看過了,花一串製。”

  主人知道牛伯的牛很健壯,平素又料理得極好,就反問他爲什麼事缺少牛用。沒有把牛借到的牛伯,自然仍得一五一十的把夥計如何被自己一榔槌的故事說說,他在敘述這故事中不缺少自怨自艾的神氣,可是用“追悔”是補不來“過失”的,他到沒有話可說,就轉到第二家去。

  見到主人,主人先就開口問他是不是把田已經耕完。他告主人牛生了病,不能做事。主人說,“老漢子,你謊我。耕完了就借我用用,你那小黃是用木榔槌在背脊骨上打一百下也不會害病的。”

  “打一百下?是呀,若是我莊它背脊骨上打一百下,它仍然會爲我好好做事。”

  “打一千下?是呀也挨得下,我算定你是捶不壞牛的。”

  “打一千下?是呀,……”

  “打兩千下也不至于……”

  “打兩千下,是呀,……”

  說到這裏兩人都笑了,因爲他們在這閑話上隨意能夠提出一種大數目,且在這數目上得到一點仿佛是近于“銀錢”“大麥斛數”那種意味。他到後,就告給了主人,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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