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湘西泸溪·浦市·箱子岩上一小節]了一種調子。岩壁缺口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油柴燃著火燎,火光下只見許多穿白
人的影子移動。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龍船上人。原來這些青年人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盡了,劃船的還不盡興,三只船還得在月光下玩個上半夜。
提起這件事,使人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盡致的。
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卻各個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
每日看過往船只搖橹揚帆來去,看落日同鳥。雖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裏盡其
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點。
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曆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那麼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後者卻在改變曆史,創造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
我們要用一種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惶恐”,且放棄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占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但有誰來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引自《湘行散記》)這希望于浦市人本身是毫無結論的。
浦市鎮的肥人和肥豬,既因時代變遷,已經差不多“失傳”,問當地人也不大明白了。保持它的名稱,使沅流域的人民還知道有個“浦市”地方,全靠邊炮和戲子。沅
流域的人遇事喜用邊炮,婚喪事用它,開船上梁用它,迎送客人
戚用它,賣豬買牛也用它。幾乎無事不需要它。作邊炮需要硝磺和紙張,浦市出好硝,又出竹紙。浦市的邊炮很賤,很響,所以沅
流域邊炮的供給,大多數就由浦市商店包辦。浦市人歡喜戲,且懂戲。二八月農事起始或結束時,鄉下人需要酬謝土地,同時也需要公衆娛樂。因此常常有頭行人出面斂錢集份子,邀請大木傀儡戲班子來演戲。這種戲班子角
既整齊,行頭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浦市鎮河下遊有三座塔,本地傳說塔裏有妖精住,傳說實在太舊了,因爲戲文中有
淹金山寺,然而正因爲傳說流行,所以這塔倒似乎很新。市鎮對河有一個大廟,名江東寺。廟內古松樹要五人連手方能抱祝老梅樹有三丈高,開花時如一樹绛雪,花落時藉地一寸厚。寺側院豎立一座轉輪藏,木頭作的,高三四丈,上下用鬥大鐵軸相承。三五個人扶著有雕刻龍頭的木把手用力轉動它時,聲音如龍鳴,淒厲而綿長,十分動人。據記載是仿龍聲製作的,半夜裏轉動它時,十裏外還可聽得清清楚楚。本地傳說天下共有三個半轉輪藏,浦市占其一。廟宇還是唐朝黑武士尉遲敬德建造的。就建築款式看來,是明朝的東西,清代重修過。本地人既長于木傀儡戲,戲文中多黑花臉殺進紅花臉殺出故事,尉遲敬德在戲文中既是一員骁將,因此附會到這個寺廟上去,也極自然。浦市碼頭既已衰敗,三十年前紅極一時的商家,遷移的遷移,破産的破産,那座大廟一再駐兵,近年來花樹已全毀,廟宇也破成一堆瓦礫了。就只唱戲的高手,還有三五人,在沅
流域當行出名。傀儡戲大多數唱的是高腔,用唢呐伴和,在田野中唱來,情調相當悲壯。每到菜花黃莊稼熟時節,這些人便帶了戲箱各
走去,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廟前舉行時,遠近十裏的婦女老幼,多換上新
,年青女子戴上粗重銀器,有些還自己扛了板凳,攜帶飯盒,跑來看戲,一面看戲一面吃點東西。戲子中嗓子好,善于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動的,常得當地年青女子垂青。
到冬十臘月,這些唱戲的又帶上另外一份家業,趕到鳳凰縣城裏去唱酬傩神的願戲。這種酬神戲與普通情形完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各扮著鄉下人,跟隨苗籍巫師身後,在神前院落中演唱。或相互問答,或共同合唱一種古典的方式。戲多夜中在火燎下舉行,唱到天明方止。參加的多義務取樂
質,照例不必需金錢報酬, 只大吃大喝幾頓了事, 這家法事完了又轉到另外一家去。一切方式令人想起《仲夏夜之夢》的鄉戲場面,木匠、泥
匠、屠戶、成
人,無不參加。戲多就本地風光取材,诙諧與諷刺,多健康而快樂,有希臘《擬曲》趣味。不用弦索,不用唢呐,惟用小鑼小鼓,尾聲必需大家合唱,觀衆也可合唱。尾聲照例用“些”字,或“禾和些”字,借此可知《楚辭》中《招魂》末字的用
。戲唱到午夜後,天寒土凍,鑼鼓淒清,小孩子多已就神壇前盹睡,神巫便令執事人重燃大蠟,添換供物,神巫也換穿朱紅繡花緞袍,手拿銅劍錦拂,捶大鼓如雷鳴,吭聲高唱,獨舞娛神,興奮觀衆。末後撤下供物酒食,大家吃喝。俟人人都恢複精神後,新戲重新上常這些唱戲的到歲暮年末時,方帶了所得豬羊肉(羊肉必取後
,帶上那個小小尾巴),大小米糍粑,以及快樂和疲勞,各自回家過年。
在浦市鎮頭上向西望,可以看見遠山上一個白塔,尖尖的向透藍天空矗著。白塔屬辰溪縣的風,位置在辰溪縣下邊一點。塔在河邊山上,河名“斤絲潭”,打魚人傳說要放一斤生絲方能到底。斤絲潭一面是一列懸崖,五
斑駁,如錦如繡。崖下常停泊百十只小漁船,每只船上照例蓄養五七只黑
魚鷹。這
鳥無事可作時,常蹲在船舷船頂上扇翅膀,或沈默無聲打瞌盹。盈千累百一齊在平潭中下
捕魚時,堪稱一種奇觀,可見出人類與另一種生物合作,在自然中競爭生存的方式,雖
必需爭鬥,卻又
見出諧和。箱子岩也是一列五
斑駁的石壁,長約三四裏,同屬石灰岩
質。石壁臨江一面嶄削如割切。河
深而碧,出大魚,因此漁船也多。岩下多洞穴,可收藏當地人五月節用的狹長龍船。岩壁缺口
有人家,如爲造物者增加畫意,似經心似不經心點綴上這些大小房子。最引人注意
還是那半空中石壁罅穴
懸空的赭
巨大木櫃。上不沾天,下不及泉,傳說中古代穴居者的遺迹。端陽競渡時
面的壯觀,平常人不容易得到這種眼福,就不易想象它的動人光景。遇晴明天氣,白日西落,天上薄雲由銀紅轉成灰紫。停泊崖下的小漁船,燒
柴煮飯,炊煙受
,平貼
面,如平攤一塊白幕。綠頭
凫三只五只,排陣掠
飛去,消失在微茫煙波裏。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郁。
隨意割切一段勾勒紙上,就可成一絕好宋人畫本。滿眼是詩,一種純粹的詩。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現,即人與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現,在這裏可以和感官接觸。一個人若沈得住氣,在這種情境裏,會覺得自己即或不能將全人格融化,至少樂于暫時忘了一切浮世的營擾。現實並不使人沈醉,倒令人深思。越過時間,便俨然見到五千年前腰圍獸皮手持石斧的壯士,如何精心設意,用紅石粉塗染木材,搭架到懸崖高空上情景。且想起兩千年前的屈原,忠直而不見信,被放逐後駕一葉小舟飄流江上,無望無助的情景。更容易關心到這地方人將來的命運,雖生活與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卻將不免與自然同一命運,被另一種強悍有訓練的外來者征服製馭,終于衰亡消滅。說起它時使人痛苦,因爲明白人類在某種方式下生存,受時代陶冶,會發生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悲憫心與責任心必同時油然而生,轉覺隱遁之可羞,振作之必要。
目睹山川美秀如此,“愛”與“不忍”會使人不敢墮落,不能墮落。因此一個深心的旅行者,不妨放下坐車的便利,由沅陵乘小船沿沅上行,用兩天到達辰溪。所費的時間雖多一點,耳目所得也必然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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