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子集《燈》上一小節]不好意思勸我喝,聽我說起酒,于是忙匆匆的走下樓去,把那個酒瓶拿來,用小杯子倒了半杯白酒,“你喝一點點,莫多吃。”本來不能喝酒不想喝酒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絕這件事了。把酒喝下,接過了杯子,他自己又倒了小半杯,向口中一灌,抿抿嘴,對我笑了一會兒,一句話不說,又拿著瓶子下樓去了。第二天還是,因爲上海的
只須要一塊錢一只。
學校的事這老兵士象是漠不關心的。他問我那些大學生將來做些什麼事,是不是每人都去做縣長。他又問我學校每月應當送我多少錢,這薪是不是象軍隊請饷一樣,一起了戰爭就受影響。他是另有用意的。他想知道學生是不是都去做縣長,因爲要明白我有多少門生是將來的知事老爺。他問欠薪不欠薪,因爲要明白我究竟錢夠不夠用。他最關心的是我的生活。這好人,越來越不守本分,對于我的生活,先還是事事贊同,到後來,好象找出了許多責任,不拘是我願不願意,只要有機會,總就要談到了。即或不象一些不懂事故的長輩那種偏見的批評,但對于那些問題,他的笑,他的無言語的輕輕歎息,都代表了他的態度,使我感受不安。我當然不好生他的氣,我既不能把他踢下樓梯去,也不好意思罵他。他實在又並不加上多少意見,對于我的生活,他就只是反抗,就只是否認。對于我這樣年齡,還不打量找尋一個太太,他比任何人皆感覺到不平。在先我只裝做不懂他的意思,盡他去自言自語,每天只同他去討論軍中生活,以及各地各不相同的風俗習慣。到後他簡直有點麻煩人了。並且那麻煩,又永遠使人感到他是忠誠的。所以我只得告他,我是對于這件事實在毫無辦法,因爲做紳士的方便,我得不到,做學生的方便,我也得不到,目下不能注意這些空事情。我還以爲同他這樣明白一說,自然就凡事諒解,此後就再也不會受他的批評了。誰知因此一來更糟了。他仿佛把責任完全放在他自己身上去,從此對于和我來往的女人,都被他所注意了。每一個來我住
的女人,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學生,在客人談話中間,不待我的呼喚,總忽然見到他買了一些
果,把一個盤子裝來,非常恭敬的送上,到後就站到門外樓梯口來聽我們談話。待我送客人下樓時,常常又見他故意裝成在梯邊找尋什麼東西神情,目送客人出門。客人走去後,又裝成無意思的樣子,從我口中探尋這女人一切,且窺探我的意思。他並且不忘記對這客人的風度言語加以一種批評,常常引用他所知道的《麻
相法》,論及什麼女人多子,什麼女人聰明賢惠,若不是看出我的厭煩,決不輕易把問題移開。他雖然這樣關心這件事情,暗示了我什麼女人多福,什麼女人多壽,但他總還以爲他用的計策非常高明。他以爲這些關心是永遠不會爲我明白的。他並不是不懂得到他的地位。這些事在先我實在也是不曾注意到,不過稍稍長久一點,我可就看出這好管閑事的人,是如何把同我來往的女人加以分析了。對于這種行爲,我既不能恨他,又不能向他解釋,又不能同他好好商量,只有少同他談到這些事情爲好。
這老兵,在那單純的正直的腦中,還不知爲我設了多少法,出了多少主意,盡了幫助我得到一個女人的多少設計義務!他那慾望隱藏到心上,以爲我完全不了解,其實我什麼都懂。他不單是盼望他可以有一個機會,把他那從市上買來的呢布軍服穿得整整齊齊,站到亞東飯店門前去爲我結婚日子作“迎賓主事”,還非常願意穿了軍服,把我的小孩子,打扮得象一個將軍的兒子,抱到公園中去玩!他在我身上,一定還做得最誇張的夢,夢到我帶了妻兒,光榮,金錢,回轉鄉下去,他騎了一匹馬最先進城。對于那些來迎接我的同鄉戚朋友們,如何詢問他,他又如何飛馬的走去,一直跑到家裏,禀告老太太,讓一個小縣城的人如何驚訝到這一次榮歸!他這些好夢,四十余年前放到我的父
身上,失敗了,到後又放到我的哥哥兄弟身上,又失敗了,如今是只有我可以安置他這可憐希望了。他那對于我們父兄如何從衰頹家聲中爬起,恢複原來壯觀的希望,在父
方面受了非常的打擊。父
是回家了,眼看到那老主人,從西北,從外蒙帶了因與馬賊作戰的腰痛,帶了沙漠的荒涼,帶了因頻年爭鬥的衰老,回到家鄉去作他那沒沒無聞的上校軍醫正了。他又看到哥哥從東北,從那些軍隊生活中,得到奉天省人的粗豪,與黑龍江人的勇邁堅忍,從流
中,得到了上海都市生活的囂雜興味,也轉到家鄉作畫師去了。還有我的弟弟,這老兵認爲同志卻尚無機會見到的弟弟,從廣東學校畢業後,用起碼下級軍官的名分,隨軍打嶽州,打武昌,打南昌,打龍潭,在革命鬥爭血渦裏轉來轉去,僥幸中的安全,引起了對生存深深的感喟,帶了喊呼,奔突,死亡,腐爛,一時代人類活動興奮gāo cháo各種印象,也寂寞的回到家鄉,在那參軍閑散職分上過著休息的日子了。他如今只認爲我這無用人,可以寄托他那最無私心最誠懇的希望。他以爲我做的事比父兄們的都可以把它更誇張的排列到故鄉人眼下,給那些人一些歆羨,一些驚訝,一些永遠不會忘卻的豪華光榮。
我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感到憂郁,也十分感到羞慚。因爲那仿佛由自己腦中成立的海市蜃樓,而又在這奇幻景致中對于海市中人物的我的生活加以純然天真的信仰,我不好意思把這老兵的夢戳破,也好象缺少那戳破這夢的權力了。
可是我將怎麼來同這老兵安安靜靜生活下去?我做的事太同我這老家人的夢離遠了。我簡直怕見他了。我只告他,現在做點文章教點書,社會上對我如何好;在他那方面,又總是常常看到面的有身分朋友同我來往,還有那更
面的精致如酥如
作成的年青女人到我住
來,他知道許多關于我表面的生活,這些情形就堅固了他的好夢。他極力在那裏忍耐,保持著他做仆人的身分,但越節製到自己,也就越容易對于我的孤單感到同情。這另一個世界長大的人,雖然有了五十多歲,完全不知道我們的世界是與他的世界兩樣。他沒有料得到來我
的人,同我生活的距離是多遠。他沒有知道我寫一個短篇小說,得費去多少精力。他沒有知道我如何與女人疏隔,與生活幸福離開。他象許多人那樣,看到了我的外表,他稱贊我,也如一般人所加的贊美一樣。以爲我聰明,待人很好,以爲我不應當太不講究生活,疏忽了一身的康健。
這個人,他還同意我的氣概,以爲這只是一個從軍籍中出身才有的好氣概!凡是這些他是在另一時用口用眼睛用行動都表示到了的。許多時候當在這個人面前時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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