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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集》《燈》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子集《燈》上一小節]些廢話謊話,這本書上如此說,那本書上又如此說,說了一陣,自己仿佛受了催眠,漸漸覺得已把問題引到嚴重方面去,待聽到下面什麼聲音一響,才憬然有所覺悟,再注意一下學生,才明白原來有幾個快要在本學期終了就戴方帽兒的某君,已經伏在桌上打盹,這一來,頭緒完全爲這現象把它紛亂了。到了教員休息室裏,一些有教養的紳士們,一得到機會,就是一句聰明詢問:“天氣好,又有小說材料!”在他們自己,或者還非常得意,以爲這是一種保持教授身分的雅谑,但是聽到這些話,望望那些扁平的臉嘴,覺得同這些吃肉睡覺打哈哈的人物不能有所爭持,只得認了輸,一句話不說,走到外面長廊下去曬太陽。到了外面,又是一些學生,取包圍聲勢走攏來,談天氣,談這個那個。似乎我因爲教了點文學課,就必得負一種義務,隨時來報告作家們的轶事,文壇消息。他們似乎就聽點這些空話,就算了解文學了。從學校返回家裏,坐到滿是稿件和新書新雜志的桌前,很努力的把桌面勻出一點空間,放下從學校帶回的一束文章,一行一行的來過目。第一篇,五個“心靈兒爲愛所碎”,第二篇有了七個,第三篇是革命的了,有淚有血,仍然不缺少“愛”。把一堆文章看過一小部分,看看天氣有夜下來的樣子。弄堂對過王寡婦家中三個年青女兒,到時候照例把話匣子一開,意大利情歌一唱,我忽然感到小小冤屈,什麼事也不能做了。覺得自己究竟還是從農村培養長大的人,現在所chu的世界,仍然不是自己所習慣的世界。都會生活的厭倦,生存的厭倦,願意同這世界一切好chu離開,願意再去做十四吊錢的屠稅收捐員,坐到團防局,聽爲雨shui彙成小潭的院中青蛙叫嚷,用奪金標筆寫索靖《出師頌》同鍾繇《宣示表》了。但是當我對到這煤油燈,當我在煤油燈不安定的光度下,望到那安詳的和平的老兵的臉,望到那古典的家鄉風味的略顯彎曲的上身,我忘記了白日的辛苦,忘記了當前的混亂,轉成爲對于這個人的種種發生極大興味了。

  “怎麼樣?是不是懂得軍歌呢?”我這樣問他,同他開一點小小玩笑。

  他就說:“怎麼軍人不懂軍歌?我不懂洋歌。”

  “不懂也很好。山歌懂不懂?”

  “那看什麼山歌。”

  “難道山歌有兩樣山歌嗎?‘天上起雲雲重雲’,‘天上起雲雲起花’,①全是好山歌,我小時不明白。後來在遊擊支隊司令楊chu做小兵,生活太放肆了,每天吃我們說過的那種狗肉,唱我們現在說的這種山歌,真是小神仙。”  ①是兩首鳳皇山歌的第一句。

  “楊嘛,一群專門欺壓老百姓的土匪,什麼小神仙!我們可不好意思唱那種山歌。一個正派革命軍人,這樣撒野,算是犯罪。”

  “那我簡直是罪惡滔天了。可是我很挂念家鄉那些年青小夥子,新從父母身邊盤養大,不知這時節在這樣好天氣下,還會不會唱這種好聽的山歌?”

  “什麼督辦省長一來,好的都完了!好人同好風俗,都被一個不認識的運氣帶走了。就象這個燈,我上年同老爺到鄉下去住,就全是用這樣的燈。只有走路時還用粑粑燈。”

  老兵在這些事情上,因爲清油燈的消滅,有了使我們常常見到的鄉紳一般的感慨了。

  我們這樣談著,憑了這誘人的空氣,誘人的聲音,我正迷醉到一個古舊的世界裏,非常感動。可是這老兵,總是聽到外面樓廊房東主人的鍾響了九下,即或是大聲的叱他,要他坐到椅子上,把話繼續談下去也不行。一到了時候,很關心的看了看我的臥室,很有禮貌的行了個房中的軍人禮,用著極其動人的神氣,站在那椅子邊告了辭,就走下樓到亭子間睡去了。這是爲什麼?他怕耽擱我的事情,恐我睡得太遲,所以明明白白有許多話他很歡喜談,也必得留到第二天來繼續。談閑話總不過九點,竟是這個老兵的軍法,一點不能通融。所以每當到他走去後,我常覺得有一些新的寂寞在心上一角,做事總不大能夠安定。

  因爲當著我面前,這個老兵以他五十年嚇人豐富的生活經驗,消化入他的腦中,同我談及一切,平常時節,對于用農村社會來寫成的短篇小說,是我永遠不缺少興味的工作;但如今想要寫一個短篇的短篇,也象是不好下筆了。我有什麼方法可以把這個人的純樸優美的靈魂,來安排到這紙上?望到這人的顔se,聽到這人的聲音,我感到我過去另外一時所寫作的人生的平凡。我實在懂得太少了。單是那眼睛,帶一點兒憂愁,同時或不缺少對于未來作一種極信托的樂觀,看人時總象有什麼言語要從那無睫毛的微褐的眼眶內流出,望著他一句話不說,或者是我們正談到那些家鄉戰爭,那些把好人家房子一把火燒掉,牽了農人母牛奏凱回營的戰事,這老兵忽然想起了什麼,不再說話了。我猜想他是要說一些話的,但言語在這老兵頭腦中,好象不大夠用,一到這些事情上,他便啞口了。他只望著我。或者他也能夠明白我對于他的同意,所以後來他總是很溫柔的也很妩媚的一笑,把頭點點,就轉移了一個方向,唱了一個四句頭的山歌。他哪裏料得到我在這些情形下所感到的動搖!我望著這老兵每個動作,就覺得看到了中guo那些多數陌生朋友。他們是那麼純厚,同時又是那麼正直。好象是把那最東方的古民族和平靈魂,爲時代所帶走,安置到這毫不相稱的戰亂世界裏來,那種憂郁,那種拘束,把生活妥協到新的天地中,所做的夢,卻永遠是另一個天地的光與se,對于他,我簡直要哭了。

  有時,就因爲這些感覺擾亂了我,我不免生了小小的氣,似乎帶了點埋怨神氣,要他出去玩玩,不必盡呆在我房中。他就象一尾魚那麼悄悄的溜出去,一句話不說。看到那樣子,我又有點不安,就問他,“是不是想看戲?”恐怕他沒有錢了,就送了他兩塊錢,說明白這是可以拿去隨意花到大世界或者什麼舞臺之類地方的。他仍然望了我一下,很不自然的做了一個笑樣子,把錢拿到手上,走下樓去了。我晚上做事,常到十二點才上chuang,先是聽到這老兵開了門出去,大約有十點多樣子,又轉來了。我以爲若不是看過戲,一定也是喝了一點酒,或者照例在可以作賭博的事情上玩了一會,把錢用掉回來了,也就不去過問。誰知第二天,午飯就有了一缽清蒸母ji上了桌子。對于這ji的來源,我不敢詢問。我們就相互交換了一個微笑。在這當兒我又從那褐se眼睛裏看到流動了那種說不分明的言語。我只能說“大叔,你應當喝一杯,你不是很能夠喝麼?”“已經買得了。這裏的酒是火酒,虧我找了好多鋪子,在虹口才找到了一家鄉qin,得來那麼一點點米酒。”

  仿佛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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