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藝術教育宋人演劇的諷刺上一小節]。
魏王知訓爲宣州帥,苛政斂下,百姓苦之。因入觏侍宴,伶人戲作綠大面胡人,若鬼狀。傍一人問曰:“何爲者?”綠
人對曰:“吾宣州土地神,王入觐,和地皮掠來,因至于此!”
可見五代雜劇即如此。當時這類諷刺,雖多行之于內宴,若爲帝王一人悅目爽心而設。然而侍宴從臣必相當多,所以諷刺效果,亦不唯使帝王開心變,或給優伶得到很多賞賜,必尚有其政治意義。《鐵圍山叢談》記丁仙現事,可明白那個作用。
熙甯初,王介甫當軸,神廟一切委聽。號令一出,于人情難有適合,于是故臣名士,往往力陳其不可,多被降黜,後來者皆結矣。當時以君相威權而不能貼服者,獨一教坊使丁仙現。丁仙現時俗但呼之爲“丁使”。丁使遇介甫法製一行,必因燕設于戲場使爲嘲,又肆其诮難。
介甫不堪,遂發怒慾斬之。神廟密诏二王,取丁仙現匿諸王府,故一時諺語有“臺官不如伶官”。
又《倦遊雜錄》記丁仙現如何諷刺利事,亦可見出這個大膽醜角諷刺的新而巧
。
熙甯十年太皇生辰,教坊例有雜劇。時判都監侯叔獻新圖,伶人丁仙現(此作見) 假爲道士,善出神,一 僧善入定。或诘其“出神何所見?”道士雲:“近曾至大羅,見玉皇殿上一人服金紫,熟視之,本朝韓侍中也,手捧一物。竊問之。傍立者雲:“韓侍中獻
家金枝玉葉萬世不絕圖。”僧又曰:“近入定到地獄,見閻羅殿側有一 人
绯垂魚,細視之,乃判都
監侯工部也。”竊問左右。
曰:“爲奈河淺,獻圖請別開
道耳。”時叔獻興
利,以圖恩賞,百姓苦之,故伶人有此語。
這正與《涑紀聞》、《邵氏聞見錄》等記王荊公言
利事同。記稱王荊公好言利,有小人谄曰:“決梁山泊八百思
以爲田,其利大矣。”荊公喜甚,徐曰:“決
何地可容?”劉貢父曰:“自其旁別鑿八百裏泊,則可容矣。”荊公笑而止。
劉貢父的雜谑,就近乎從伶人口吻取法而來。至于無所爲而爲,純以笑谑爲目的,無其他深意的,《繩燕談錄》記陳堯佐寫字事,另是一種風格。
陳文惠善八分書,點畫肥重,世謂之“堆墨書”。鎮鄭州日,府宴,伶人戲以大幅紙濃墨塗之,以粉筆點四 點。問“何字也?”曰“堆墨書田字。”文惠大哂。
正與《貢父詩話》記石介開陳堯佐玩笑相同:陳文惠善堆墨書,與石少傅同在政府。石慾戲之,政事堂有黑板長五六尺,石取白垩橫堆其上,可尺者。謂公曰:“吾頗學公堆墨書。”陳聞之喜甚。顧小吏舁
出。
曰:“吾已能寫口字。”陳爲怅然。
從這類記載上可看出諷刺諧谑的形式,雜劇人用的多與普通讀書人所能領會的幽默相通,亦可說對象都是上層社會分子,即反映上層分子的愛憎。若說匕首投槍,這種戲文才真夠得上鋒利武器稱呼。這種諷刺于戲文中存在,于筆記小說中保存尤多。方法上多從《世說》、《朝野金載》取法,《碧雲暇》、《肋》是正宗,前者代表有計劃的安排人事,褒貶隨之,後者代表隨手摭拾,無甚目的。然而這個作風容易得罪人,于是用“托古以射今”的筆法來寫,《艾子雜說》就近乎旁門。抒情氣分較濃重,不過看來也就若很多轉彎抹角
,時代一隔絕,讀者即不大容易明白內容隱寓何人何事了。這與
忌文禁自然大有關系,近于《鐵圍山叢談》指的不肯結
的故臣名士一種表示。若稍說得明白,即不免降黜,或在降黜後指爲怨望,而將罪責加深。近代中
戲劇作者,雖多從外
取得一個劇本內含的形式,也依然還禀承明清傳奇搭配角
方法,例有一二醜角,用中層分子身分在劇本中出現,演出時,這些醜角且照例極能吸引觀衆。可是目的只是泛指某一類型人物,論效果,或轉不如宋代雜戲那種單刀直入揪住問題表現有效果。原因是當前真值得說說的,決不會到戲上去,至于一般現象,又好象不用說,爲的是我們原本活在一個“諷刺社會”裏,對社會有所諷刺,是不大濟事的!且既活在那麼一個社會中,不謹慎小心,很可能容易犯規矩,或發生比千年前“說韓信”那個人更嚴重的問題。或使觀衆因誤會出麻煩。這事在宋人做戲時就發生過。《容齋三筆》說:俗呼冕爲“天子冠”。範純禮知開封,有旨鞫淳澤村民謀逆事。審其故,乃村人嘗入戲場觀戲,歸途見匠者作桶,取桶戴之于首曰:“與劉先主何如?”遂爲匠擒。明日入對,徽宗問“何以
?”對曰:“愚人村黔無所知以不應爲,杖之足矣。”
一場謀逆滅族案,幸虧得一個賢府尹代爲奏明,結果方打幾下發落完事。萬一遇到趙師罼,豈不要命。
《容齋三筆》和《事實類苑》記的兩件事,都與戲中諷刺無關,不過借此可明白一點當時做戲情形。宋代內宴與官家筵會,優伶做戲,筆記所記多爲應景湊趣,帶點嘲谑質。然公共場所如東京大相
寺前瓦市的戲,臨安中瓦子的戲,或
太尉所見臨時縛木爲欄當街表演的戲,則似本講史,“兩漢”、“三分”必較多,甚或就同時代取材。“或谑張飛胡,或笑鄧艾吃”兩句詩就正和《唐語林》載辛家大出喪時,孝子擘幕辍哭看《鴻門宴》、《尉遲公大戰突厥番將》傀儡戲情景相合,可知還是唐代傳來的。原因或是幽默過于精細時,普通人不容易懂。曆史場面行動多于議論。易爲觀衆理解接受。
至于做戲的不幸碰到太尉,戲迷幸而碰到範府尹,真是各有氣運。
現在看戲發迷的人,雖不用擔心因爲被大街上的箍桶匠告發,捉將官裏去。可是寫戲劇的,終究得存點戒心,凡事謹慎些,免得出其他毛病,陷人于不義。因古今人心有一點相通,即實在容易從“娛樂”中取得“教育”是也。另外,諷刺現實,也容易招殃。
《藝術教育》宋人演劇的諷刺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讀展子虔《遊春圖》”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