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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教育》宋人諧趣

沈從文作品

  經史中多諷刺記載,且有特爲別立一個部門的。惟既多出于載筆立言之士,或草澤下民亡guo之臣,形諸歌詠,所以多不外乎“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原則。重在以微見著,言約意遠。雖間或也有說得極直接極露骨,可是較高的諷刺,總以蘊藉而不能背乎詩人雅言之旨,被認爲正宗,並且作用大,影響深。自戰guo縱橫之士以口she取卿相,諸子著書立說,各有以自見,一種新的潑剌風氣成立後,諷刺因中層分子擡頭,使用範圍就較寬了一些,也較粗糙了些。即以近于小說故事諷刺而言,如《guo策》所引螳螂捕蟬譬喻之繁複而精巧,《韓非子》、《呂覽》所稱引齊人宋人故事之簡單而鄙俚不文,正可見出諷刺到諸子手中時,如何從雅言而轉爲社會通俗故事。

  雅言ti雖尚保留于《說苑》、《新序》一類作品中,且形成魏晉人生活一部門(也可說極重要一部門)。《世說新語》這部書,因保留這個時代人物的雅言風度,更成爲中guo小說一部門。可是它的全盛時代也正是它衰落的起始,從此以後,雅言完事。到唐代,即無可追尋。《朝野佥載》的潑辣,便是完全反雅言ti。諷刺混入人事中較粗俗成分,方式漸多漸寬。印度故事又因佛經說教而大量輸入,在繁複與簡鄙兩方面都有極大影響。繁複如《盧至長者經》,形容悭吝人遇鬼種種,簡鄙如《百喻經》、《十誦律》所述種種小故事,實同源而異流。

  雖發展不同,仍異途同歸,歸于將諷刺中的莊嚴xing去盡,而代以開玩笑的诙諧氣分。 我們雖可說這種開玩笑是中guo固有的, 《左傳》或《詩經》,《論語》或《孟子》中,都能找出這類記載。可是擴大它使用的範圍,卻應當說起于戰guo時代,史稱《莊子》的滑稽亂俗,當指此點。而盛于魏晉,因印度故事輸入,且起大變化。這點變化,從曆史各方面都可見出,繪畫中更充分表現。在這裏我只預備說說它如何形成宋人小說中的lang漫氣息,和宋人生活中的不莊重情調。尤其是宋人生活中的喜歡開玩笑習慣,可說是上自帝王名臣理學大儒,下至販夫走卒娼妓兒童,無不專精當行。使用方面,大至于chuguo家事務,外交戰爭,小至于普通應對,家庭生活,無不見出爲那個氣氛所浸潤。這個氣氛從淺chu言,爲對于由儒入禅裝模作樣的理學的反應,亦爲對于dang禁新法的腹誹另一形式。但只要稍稍注意一下這個開玩笑的風氣是如何普遍存在的時候,我們就會承認它的形成,還有一個更遠的原因。不能不說它是諷刺的變質,它的存在,一方面表示語言文字的效果,已從經典莊嚴的意味,轉爲普通生活中的點綴物, 一 面且說明從這個轉變中即孕育《西遊記》、《封神榜》一類長故事的産生。最有趣味一點,即佛道二教,均以lang漫情感形成的、充滿東方式幻異抒情故事爲宣傳教義工具,到這種抒情故事發展成爲一般興趣後,即逐漸失去對于宗教的嚴肅感情,群衆對之就有點“買椟還珠”意味。因之對宗教效果不再關心,僅沈浸于那個本來用作說教的幻美故事中,也就結束了宗教。這個發展是宗教宣傳者所料不到的。

  “諷刺”和“開玩笑”不同chu,容易明白。諷刺的本來居多是以下犯上或有所顧忌,即身爲史官,重在直筆,依然得爲保全腰領祿位計,多出于含蓄。不過用筆雖含蓄,用意還是在直中其心。有所刺必有所傷,夫子所謂禮爲尊諱,如周廟見金人三緘其口,戒在多言,無不見出古人謹慎自chu,以少說有身分有勢力的人壞話爲安全,即諷刺也亂來不得。司馬遷述《史記》,對于武帝發神仙迷的種種,不加可否照實寫下,即種下後來受宮刑的危險,何況就中還多無言褒貶,當然難免終生屯蹇!至于開玩笑,自然便不同了。諷刺以開玩笑方式出之,最先見于帝王身邊的優伶侏儒。史傳上保留的記載,還可見出這個以下犯上的特權階層,在春秋戰guo時代的作風與作用。優伶開玩笑的特權,既千年不變,所以直到五代後唐莊宗,還扮俳優來開皇後的玩笑。

  史稱:

  後唐莊宗劉後,生皇子繼岌。後父劉叟以醫爲業,詣邺宮自陳。後方與諸夫人爭寵,恥爲寒族,答劉叟于宮門。莊宗好俳優,宮中暇日,自負葯笈,令繼岌負敝蓋相隨,自稱劉山人來訪女,後大怒,笞繼岌。

  正因爲開玩笑是俳優的特權,所以到極端時,優伶對于帝王在玩笑中打耳光,不特不受chu罰,還可望得到賞賜。

  唐莊宗或自傅粉墨與優人共戲于庭,以悅劉夫人,名謂之李天下。嘗因爲優,自呼曰:“李天下,李天下,”優人鏡新磨遽前,批其頰。帝失se,群優亦嚇愕。新磨徐曰:“理天下者,只此一人,豈有兩耶?”帝悅,厚賜之。

  又記稱誠惠和尚事:

  後唐僧誠惠,雲能役使毒龍,可致風雨,其徒號爲降龍大師。京師旱,莊宗迎至洛下,qin拜之,六宮參禮,士庶瞻仰,謂朝夕可致甘澤。祝禱數旬,略無征應。或謂官以祈雨無驗,將加焚燎,誠惠懼而遁去。及卒,賜號法雨大師,塔曰慈雲之塔。

  對于這個大法師所開的玩笑,可謂無以複加,一直開到死後,還饒不過!若把這三件事並提,我們可說千古帝王喜歡開玩笑的,當無過于這位老總了。

  《大唐西域記》卷八,記月支鄰陀龍王:其shui清黑,其味甘美。……昔如來初成正覺,于此晏坐,七日入空。時此龍王,警衛如來,即以其身,繞佛七匝,化出多頭,俯垂爲蓋。

  度迦葉陂兄弟西北窣堵坡,是如來伏迦葉陂所事火龍chu。如來將化其人,先伏所宗,乃止梵志火龍之室。夜分巳後,龍吐煙焰,佛既入室,亦起火光,其室洞然,猛焰炎熾。諸梵志師,恐火害佛,莫不奔赴,悲號愍惜。……如來乃以火龍盛置缽中,清旦持示外道門人。其側窣堵坡,五百獨覺同入涅~””chu也。

  盡管這個記載和較後輯存于《太平廣記》中自漢及唐幾卷關于龍的記載,文字多麼美麗,故事多麼恢奇,所培養成的迷信lang漫氣氛又如何濃厚,到法雨大師一來,自然就完全失去其意義了。所以宋代和尚道士多轉爲闊人門客,以看相算命爲能事,正因爲宗教上的莊嚴、lang漫氣氛兩失後,這些人的本領也就只有如此如彼。中世紀的宗教迷信的破除,即出于前一時用爲建設這個迷信的工具之一,比如說《百喻經》,這似乎還不曾經人道及過。

  試從人事上略略分析,開玩笑的發展,帝王的自尊自大與不自重,都可作成。因不自重,固不免如莊宗的逢場作戲。

  若徒然自尊自大,不怕得罪人,也會如梁武帝所爲。《續世說》稱:梁武帝嘗接劉溉,每與對棋,從夕達旦。或複安寢,加以低睡。帝以詩嘲之曰:“狀若喪家狗,又似懸風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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