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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教育》宋人諧趣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藝術教育宋人諧趣上一小節]

  然而兩者說來,又都可謂出于人君灑tuo。這種灑tuoxing情實起于漢末,到三guo時爲極盛。魏文帝給夏侯尚诏,稱之爲“作威作福,殺人活人”,蔣濟以爲天子無戲言,不宜見諸诏令。後來雖將诏令追回,然而史稱其才藝兼該,似乎即包含了他會開玩笑,與走馬奪槊彈棋賦詩同爲這位花花公子而登大寶的帝王興趣所在。《三guo志注》引《魏略》,稱文帝爲五官將時,與其弟曹植都想得到邯鄲淳作門下士。後太祖遣淳詣植。《魏略》描寫曹植初次會面一場,情景十分精彩。

  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shui,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五椎鍛,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如何耶?”于是乃更著yi帻,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後論羲皇以來聖賢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诔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又論用武行兵奇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及暮淳歸,對其所知歎植之材,謂之天人。

  這個“天人” 照植本傳稱引太祖戒令說來,時當二十三 四歲左右。邯鄲淳雖以博學多識精文字訓诂見稱,史志上第一部笑話小說《笑林》卻相傳是他作的。到《文心雕龍·諧隱篇》論著述時,且有《魏文因俳說以著笑書》,這部書還很可能就是文帝作的。是即劉勰所謂“辭淺會俗”,“無益時會”,但于當時弦歌酒筵中,實所不廢,這從過去記載卻可略見一二。

  人君灑tuo即成爲曹氏兄弟會玩會鬧,人臣灑tuo便成爲孔融彌衡嵇康阮籍記傳上留下種種故事。居多是聰明過人,因才使氣,放曠不羁,離世違俗,正如生命中具有遊俠兼隱士兩種反抗成分,時代既多變亂,除阮籍能逃于酒,其余幾位,便不免因爲不堪流俗而菲薄湯武,成爲這個時代犧牲者。但竹林七賢作風,終于成爲千年來一種否認反抗繁文缛禮的生活方式。在兩晉曾摧毀儒法兩派的人生觀,在唐又增加了些文學上的自由lang漫空氣,到宋代即成爲士大夫開玩笑共通xing情之一點。說到這個問題時,我們似乎應當把由于開玩笑所産生的悲劇和屬于道德上的成見,暫時保留不提。正因爲诙諧即或不是人xing中最重要一部分,但至少是本xing中固有一部分。宋人道學中有想極力去掉這一部分的,結果本身反而成爲一種诙諧型,如《墨客揮犀》、《冷齋夜話》記彭淵材行爲xing情,可說是個代表。

  彭淵材初見範文正公畫像,驚喜再拜前磐折稱:“新昌布yi彭兒,幸獲拜谒。”既罷,熟視曰:“有奇德者必有奇形!”乃引鏡自照,又捋其須曰:“大略似之矣,只無耳毫數莖耳,年大當十相具足也。”又至廬山太平觀,見狄梁公像,眉目入鬓,又前再拜贊曰:“有宋進士彭兒謹拜谒。”又熟視久之,呼刀鑷者使剃其眉尾,令作卓枝入鬓之狀。家人輩望見驚笑。淵材怒曰:“何笑?吾見範文正公,恨無耳毫,(因相書上說年壽,有鼻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項下縧之語。)今見狄梁公,不敢不剃眉,何笑之乎?耳毫未至,天也,剃眉,人也,君子修人事以應天,奈何兒女子以爲笑乎?吾每慾行古道而不見知于人,所謂傷古人之不見,嗟吾道之難行也!”

  淵材迂闊好怪,嘗蓄兩鶴,客至,指以誇曰:“此仙禽也。凡禽卵生,而此胎生。”語未卒,園丁報曰:“此鶴夜産一卵,大如梨。”淵材面發赤,呵曰:“敢謗鶴乎?”

  卒去,鶴辄兩展其胫伏地。淵材訝之,以杖驚使起,忽誕一卵。淵材咨嗟曰:“鶴亦敗道,吾乃爲劉禹錫嘉話所誤!自今除佛老孔子之語,予皆勘驗。”

  《東都事略》記丁謂文與孫何齊名,應舉知第四,謂恥居丁下,胪傳之際,有不平語。太宗曰:“甲乙丙丁,合居第四,尚有何言?”言雖不莊,若與《燕翼贻謀錄》記太宗燒和尚事並觀,倒可見出一種爽利xing情,亦同出于諧趣的基矗江東有僧詣阙,乞修天臺guo清寺,且言如寺成,願焚身爲報。太宗從之,命內傳衛紹欽督役。戒之曰:“了事了來。”紹欽即與俱往。不日告成。紹欽積薪如山,驅使入火。僧哀鳴,乞回阙下面謝皇帝而後自焚。紹欽怒,以叉叉入烈焰,僧宛轉悲鳴而絕。歸奏太宗曰:“臣已了事。”太宗颔之。

  若太宗以下帝王都用這個方式對付和尚道士,此後就不至于有真宗時代的天書出現,徽宗時代的林靈素、張虛白輩爲幻興築壽山艮嶽,爲花石綱鬧得天怒人怨了。但真宗和他的臣下,可說是個會開玩笑的人物,天書一出現,靈芝動辄萬千,自己未必不明白全是假的。《投轄錄》稱他引臣下逛海上三山,極有趣味。

  祥符間封禅事竣,宰執對于後殿。上曰:“治平無事,久慾與卿等一chu閑玩,今日可矣。”遂引群公及內侍數人入一小殿,殿後有假山甚高。山面一洞。上既入,群公從行,初覺甚暗,數十步則天宇豁然,千feng百嶂,雜花流shui,極天下之偉觀。少焉至一chu,重樓複閣,金碧照耀。有二道士貌奇古,來揖上,執禮甚恭。上亦答之良厚。邀上主席,上再三遜謝,然後坐。群臣再拜,居道士之次。所論皆玄妙之旨。而牢醴之屬,又非人間所見也。鸾鶴舞庭際,笙箫振林木,至夕乃罷。道士送上出門而別曰:“萬幾之暇,無惜與諸公頻見過也。”複由舊路歸。臣下因請于上。上曰:“此道家所謂蓬萊三山也。”

  群臣自失者累日。後亦不再往。

  王明清所記雖是一則小說,然就真宗時代空氣說來,這個皇帝由丁謂輩設計,那麼努力安排個神仙場面請一次客,給其臣下一個海上三山印象,也許竟是可能的。

  至于幸臣爲帝王造成一個神奇開心印象,則見于嶽珂《桯史》。

  艮嶽之建, 諸臣珰爭出新意,念四 方所貢珍禽不能盡馴,有市人薛翁,素以豢擾爲優場戲,請于童貫,願役其間。許之。乃日集輿衛,鳴跸張蓋以遊,至則以巨柈貯肉炙粱米,翁效禽鳴以致其類,乃飽饫翔泳,聽其去來。月馀,而囿者四集,不假鳴而致。益狎玩,立鞭扇間不複畏。遂自命局曰“來儀所”。一日徽祖來幸,聞清道聲,望而群翔者數萬。翁先以牙牌奏道左曰:“萬歲山瑞禽迎駕!”

  上顧,罔測所以,大喜,命以官。

  這種開玩笑所引起帝王嗜好,從後世說來,雖與亡guo不無關系,可是帝王能領會它時,卻未嘗無好chu。《揮麈錄·後錄》和《ji肋》記這個好藝術能幽默帝王逃亡時二事,即見出在憂患中還不致爲憂患打倒,這點容忍能力說他得力于幽默感,不無道理。

  靖康元年,金人犯濬州,徽廟微服出通津門,禦小舟,將次雍丘,阻淺,船不得進。夜禦駿騾名鹁鴿青,望睢陽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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