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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篁君日記》記四月二十五日裏

沈從文作品

  這日晴,趁到晴,我往市場去,蔔我此後的命運。

  勻姑來。勻姑因爲同子明有了些把戲,給琫撞見,琫去告她ma,因此有了兩月不敢過這邊來了。聽到子明昨天有事上天津,一時不會回,就從石虎胡同來看菊子同琫等。

  幾人一哄進到我房中。

  必是菊子同勻說了我的什麼話,一進房,幾人便都笑。

  “二哥房中真是香,怎不把我們一點香shui使?”

  琫說了,單向勻姑笑。

  “咱們自己找吧。”勻姑說到什麼就會動手做。

  “我是不准野蠻的。”

  “准不准,由得你?”

  在我chuang頭終于翻出那瓶香shui了。勻姑也夠壞,故意把香shui瓶子下所貼好的價目單子高聲念:“四塊八角,好,二哥,可真了不得,也用這種香shui!這不是男子用的,給了你的mei子吧。”

  勻姑不客氣,就當真把那小綠方瓶子捏著不放手。我不再做聲。在這一群小jie中間我是做聲不得的。這些人,雖說各人都有各人的毛病,但是我同姨的事,在她們心中,終是酸酸的!就中勻姑尤其是不饒人的女人,她並且有她理由。

  “二哥,我嚇你咧,看你舍得舍不得,誰知臉上顔se也變了。”勻姑說,帶了笑,又同琫故意將我來打趣,“你瞧,琫小jie你瞧,二哥本來爲別一人預備的東西,見我要拿它,說不出的苦,全給現在臉上!”

  “本來是爲你買的,知道你是今天要來的。”

  話只是平常的一句話,但在語氣上,我加了我們在過去曾糾纏過來的回憶,以及暗示,勻又同子明的關系,勻不能再做聲了。我能猜出我的話在勻姑心上一擊的分量。

  菊子走過來,搶了勻姑手中的瓶子,“勻姑不要,讓我拿,這幾日,我正嫌我的香shui不好哪。”

  “菊meimei,難道你要這個麼?我聽說七弟——”話不讓說完,菊子走開了。

  琫小jie同勻,不久也去了。

  就中勻姑有一點心事,不是琫同菊所知。

  因了勻姑來到此,又把昨天轉去的姨從西街接來。

  “你來吧。是琫小jie的命令,說,勻姑在此想見你,即刻來。”

  “即刻幹嗎?今天爲四老爺吃報母齋的,要來也得晚飯後。”

  “你來我還有好事情告你!”

  “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嗤……”末後是一笑,電話就挂了。

  晚飯後,那還隔多久,如今才兩點呀!因勻是客,琫請看電影,于是我同琦琦因爲做陪客,也一同坐汽車去。

  琫同菊子在賣票chu買票,先同勻姑琦琦三人上樓去,上樓梯時勻姑讓琦琦先走。輕輕說:“二哥,我聽人說你近來得意!”

  “聽人說,是聽哪一個丫頭說的?”

  “是琫告我。一個人,是應要愛……”

  “姑姑怎麼那麼走得慢?”琦琦帶跳帶縱早已到了樓口了。

  我望望勻姑,勻也望望我,我們都無言。我們快步走上樓。

  回到家來獨自一人在房裏,想起些舊事。口香糖是我平時嫌惡的東西,但近來枕頭下這類東西又可以尋出了。五年六年以前爲了勻姑用過有半年,含到口內來哺勻姑也象正同昨日的事一個樣。如今勻姑除了頭發剪得很短以外,仍然是舊日的勻姑吧,但我們當年的情形這時卻無從來再續了。因爲勻姑愛用茉莉花味的香shui,這糖在此時嚼來也總象有那種甜媚的感覺。又因爲那年是在九十月裏使用這糖獨最多,那時的情景,留有深深的印象在腦中,一嚼起這糖來,就又似乎還有潇潇秋風秋雨的思念。我們的愛,這時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目下的,縱是到了白熱的情戀,不是只要經過三年五年,又會同前事一樣無影無蹤麼?我想:難道是,爲了三年五年以後相見,追憶起舊情時可以怅惘一陣,我們才來愛?

  果真是那麼,這時節也就可以退步了。

  若說不,再進,進到兩人身ti合並在一chu,這是可以永久維持下去的事麼?

  永久是不能,則以後在這事上的怅惘,盡此一生,附骨貼肉,我就來回味我們這戀愛,我受得住麼?就是這麼辦,也可以——然而在忠厚的妻的擁抱下,我來回味這lang漫的戀愛,我的對妻的負疚chu,還好意思要妻饒恕麼?

  ……

  我還想到我應當做的事情,這就是把妻給予我的力量同到勻姑與我過去如今的關系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動機。若是這時那人在我的面前,我會作出一些與我近半月來截然相反的事情,那不一定的。也許我還能故意找出一點我們可以決裂的小事,來擴張,來延長。也許我……但我同時又想,我也許一見了她,又能承認我一個人獨chu時所引起的不是良心乃是魔念啊!

  呵,我這一刹那的魔念,能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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