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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石板路》生之記錄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人生石板路生之記錄上一小節]下淚,那是兒時的事,雖然不一定家中死什麼人。二jie因爲這樣,笑我是孩子脾氣,有過許多回了。後來到她的喪事,一個師傅,正拿起笛子想要逗引家中人哭泣,我想及二jie生時笑我的情形,竟哭的暈去了。

  近來人真大了,雖然有許多事情養成我還保存小孩愛哭的脾氣,可是笛子不能令我下淚。近來聞笛,我追隨笛聲,颺到虛空,重現那些過去與笛子有關的事,人一大,感覺是自然而然也鈍了。

  笛聲歇了,我驟然感到的空虛起來。

  ——小小的吹笛的朋友,你也在想什麼吧?你是望著天空一個人在想什麼吧?我願你這時年紀,是只曉得吹笛的年紀!你若是真懂得象我那樣想,靜靜的想從這中抓取些渺然而過的舊夢,我又希望你再把笛勒在嘴邊吹起來!年紀小一點的人,載多悲哀的回憶,他將不能再吹笛了!還是吹吧,夜深了,不然你也就睡得了!

  象知道我在期望,笛又吹著了,聲音略變,大約換了一個較年長的人了。

  擡起頭去看天,黑se,星子卻更多更明亮。

  在雨後的中夏白日裏,麻雀的吱喳雖然使人略略感到一點單調的寂寞,但既沒有沙子被風吹揚,拿本書來坐在槐樹林下去看,還不至于枯燥。

  鎮日爲街市電車弄得耳朵長是嗡嗡隆隆的我,忽又跑到這半鄉村式的學校來了。名爲駱駝莊,我卻不見過一匹負有石灰包的駱駝,大概它們這時是都在休息了吧。在這裏可以聽到富于生趣的ji聲,還是我到北京來一個新發見。這些小喉嚨喊聲,是夾在農場上和煦可qin的母牛喚犢的喊聲裏的,還有坐在榆樹林裏躲蔭的流氓鹧鸪同它們相應和。

  ji聲我至少是有了兩年以上沒有聽到過了,鄉下的ji聲則是民十時在沅州的三裏坪農場中聽過。也許是還有別種緣故吧,凡是ji聲,不問它是荒村午夜還是晴yin白晝,總能給我一種極深的新的感動。過去的切慕與懷戀,而我也會從這些在別人聽來或許但會感到夏日過長催人疲倦思眠的單調長聲中找出。

  初來北京時,我愛聽火車的嗚嗚汽笛。從這中我發見了它的偉大,使我不馴的野心常隨著那些嗚嗚聲向天涯不可知的遼遠渺茫中馳去。但這不過是一種空虛寂寞的客寓中寄托吧了!若拿來同鄉村中午ji相互唱酬的叫聲相比,給人的趣味,可又不相同了。

  我以前從不會在寓中半夜裏有過一回被ji聲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裏,除了電車的隆隆隆以外,便是百音合奏的市聲!連母ji下蛋時“咯大咯”也沒有聽到過。我于是疑心北京城裏的住戶人家是沒有養過一只活ji的。然而,我又知道我猜測的不對了,我每次爲相識扯到飯館子去,總聽到“辣子ji”“熏ji”等等名se。我到菜市去玩時,似乎看到那些小攤子下面竹罩籠裏,的確也又還有些活鮮鮮(能伸翅膀,能走動,能低頭用嘴殼去清理翅子但不做聲)的ji。它們如同啞子,擠擠挨挨站著卻沒有做聲。倘若一個從沒看見過ji的人,僅僅根據書上或別人口中傳說“ji是好勇狠鬥,能引吭高唱……”ji的樣子,那末,見了這罩籠裏的ji,我敢說他絕不會相信這就是ji

  它們之所以不能叫,或者並不是不會叫(因爲凡ji都會叫,就是ji婆也能“咯大咯”),只是時時擔驚受怕,想著那鋒利的刀,沸滾的shui,憂愁不堪,把叫的事就忘懷了呢!這本不奇怪,譬如我們人到憂愁無聊(還不至于死)時,不是連講話也不大願意開口嗎?

  然而我還有不解者,是:北京的ji,固然是日陷于宰割憂懼中,但別的地方ji,就不是拿來讓人宰割的?爲甚別的地方的ji就有興致高唱愉快的調子呢?我于是乎覺得北京古怪。

  看著沈靜不語的深藍天空,想著北京城中的古怪,爲那些一遞一聲ji唱弄得有點疲倦來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動野佻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晃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潑,我記起了“飄若驚鴻宛若遊龍”兩句古典文章來。

  夜來聽到淅瀝的雨聲,還夾著嗡嗡隆隆的輕雷,屈指計算今年消失了的日月,記起小時覺得有趣的端陽節將臨了。

  這樣的雨,在故鄉說來是爲劃龍舟而落。若在故鄉聽著,將默默地數著雨點,爲一年來老是臥在龍王廟倉房裏那幾只長而狹的木舟高興,童心的歡悅,連夢也是甜蜜而舒適!北京沒有一條小河,足供五月節龍舟競賽,所以我覺得北京的端陽寂寞。既沒有劃龍舟的小河,爲劃龍舟而落的雨又這樣落個不止,我于是又覺得這雨也落得異常寂寞無聊了。

  雨是嘩喇嘩喇地落,且當做故鄉的夜雨吧:臥在chuang上已睡去幾時候的九mei,爲一個炸雷驚醒後,聽到點點滴滴的雨聲,又怕又喜,將摟著並頭睡著ma的脖頸,極輕的說:“mama,你醒了吧。你聽又在落雨了!明天街上會漲shui,河裏自然也會漲shui。莫把北門河的跳岩淹過了。我們看龍舟又非要到二哥幹爹那吊樓上不可了!那橋上的吊樓好是好,可是若不漲大shui,我們仍然能站到玉英姨她家那低一點的地方去看,無論如何要有趣一點。我又怕那樓高,我們不放炮仗,站到那麼高高的樓上去看有什麼意思呢。mama,你講看:到底是二哥幹爹那高樓上好呢,還是玉英姨家好?”

  “我寶寶說得都是。你喜歡到哪一chu就去哪chu。你講哪chu好就是哪chu。”ma的答複,若是這樣能夠使九mei聽來滿意,那麼,九mei便不再做聲,又閉眼睛做她的龍舟夢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倘若說:——老九,老九,又漲大shui了。明天,後天,看龍船快了!你預備的yi服怎樣?這無論如何不到十天了啦!

  她必又格登格登跑到ma身邊去催ma爲趕快把新的花紡綢yi衫縫好,說是免得又穿那件舊的花格子洋紗衫子出醜。其實她那新yi只差的一排扣子同領口沒完工,然而終不能禁止她去同ma唠叨。

  晚上既下這樣大雨,一到早上,放在檐口下的那些木盆木桶會滿盆滿桶的裝著雨shui了。這雨shui省卻了我們到街上喊賣shui老江進屋的功夫。包粽子的竹葉子便將在這些桶裏洗漂。

  只要是落雨,可以不用問他大小,都能把小孩子引到端節來臨的歡喜中去。大人們呢,將爲這雨增添了幾分忙碌。但雨有時會偏偏到五日那一天也不知趣大落而特落的。(這是天的事情,誰能斷料的定?)所以,在這幾天,小孩子人人都有一點工作——這是沒有哪一個小孩子不願搶著做的工作:就是祈禱。他們誠心祈禱那一天萬萬莫要落下雨來,縱天yin沒有太陽也無妨。他們祈禱的意思如像請求天一樣,是各個用心來默祝,口上卻不好意思說出。這既是一般小孩的事,是以九mei同六弟兩人都免不了背人偷偷的許下願心——大點的我,人雖大了,願天晴的心思卻不下于他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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