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沈從文>大山裏的人生>鳳凰第3小節

《大山裏的人生》鳳凰

第3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大山裏的人生鳳凰上一小節]若女的當真過去一時還有一個情人,那這種chu置,在當地人看來,簡直是英雄行爲了。

  女子在xing行爲所受的壓製既如此嚴酷,一個結過婚的婦人,因家事兒女勤勞,終日織布,績麻,作腌菜,家境好的還玩骨牌,尚可轉移她的情緒,不至于成爲精神病。一個未出嫁的女子,尤其是一個愛美好潔,知書識字,富于情感的聰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這方面情緒上所受的壓抑自然更大,容易轉成病態。地方既在邊區苗鄉,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觀影響到一切人,形成一種絕大力量。大樹、洞穴、岩石,無chu無神。狐、虎、蛇、gui,無物不怪。神或怪在傳說中美醜善惡不一,無不賦以人xing。因人與人相互愛悅的傳說,和當前道德觀念極端沖突,便産生人和神怪愛悅,女xingxing方面的壓抑情緒,方借此得到一條出路。落洞即人神錯綜之一種形式。背面所隱藏的悲慘,正與表面所見出的美麗成分相等。

  凡屬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xing情純和,聰明而美麗。必未婚,必愛好,善修飾,平時貞靜自chu,情感熱烈不外露,轉多幻想。間或出門,即自以爲某一時無意中從某chu洞穴旁經過,爲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因此更加愛獨chu,愛靜坐,愛清潔,有時且會自言自語,常以爲那個洞神已駕雲乘虹前來看她。這個抽象的神或爲傳說中的像貌,或爲記憶中廟宇裏的偶像樣子,或爲常見的又爲女子所畏懼的蛇虎形狀。總之這個抽象對手到女人心中時,雖引起女子一點羞怯和恐懼,卻必然也感到熱烈而興奮。事實上也就是一種變形的自渎。等待到家中人注意這件事情深爲憂慮時,或正是病人在變態情緒中戀愛最滿足時。

  通常男巫的職務重在和天地,悅人神,對落洞事即付之于職權以外,不能過問。辰州符重在治大傷,對這件事也無可如何。女巫雖可請本家亡靈對于這件事表示意見,或yin魂入洞探詢消息,然而結未總似乎凡屬愛情,即無罪過。洞神所慾,一切人力都近于白費。雖天王佛菩薩權力廣大,人鬼同尊,亦無從爲力。(迷信與實際社會互相映照,可謂相反相成。)事到末了,即是聽其慢慢死去。死的遲早,都認爲一切由洞神作主。事實上有一半近于女子自己作主。死時女子必覺得洞神已派人前來迎接她,或覺得洞神qin自換了新yi騎了白馬來接她,耳中有箫鼓競奏,眼睛發光,臉se發紅,間或在肉ti上放散一種奇異香味含笑死去。死時且顯得神氣清明,美豔照人。真如詩人所說:“她在戀愛之中,含笑死去。”家中人多淚眼瑩然相向,無可奈何。只以爲女兒被神所眷愛致死。料不到女兒因在人間無可愛悅,卻愛上了神,在人神戀與自我戀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終于衰弱死去。

  女子落洞致死的年齡,遲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暫也不一,大致由兩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當的治療是結婚,一種正常美滿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從這種可憐的生活中救出。可是照習慣這種爲神眷顧的女子,是無人願意接回家中作媳婦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結婚是一種最好的法術和葯物。因此末了終是一死。

  湘西女xing在三種階段的年齡中,産生蠱婆女巫和落洞女子。三種女xing的歇思底裏亞,就形成湘西的神秘之一部分。這神秘背後隱藏了動人的悲劇,同時也隱藏了動人的詩。至如辰州符,在傷科方面用催眠術和當地效力強不知名草葯相輔爲治,男巫用廣大的戲劇場面,在一年將盡的十冬臘月,殺豬宰羊,擊鼓鳴鑼,來作人神和樂的工作,集收人民的宗教情緒和lang漫情緒,比較起來,就見得事很平常,不足爲異了。

  lang漫情緒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爲一,在女子方面,它的排泄方式,有如上所述說的種種。在男子方面,則自然而然成爲遊俠者精神。這從遊俠者的道德觀所表現的宗教xing和戲劇xing也可看出。婦女道德的形成,與遊俠者的道德觀大有關系。遊俠者對同xing同道稱哥喚弟,彼此不分。故對于同道眷屬亦視爲家中人,呼爲嫂子。子弟兒郎們照規矩與嫂子一chuang同宿,亦無所忌。但條款必遵守,即“只許開弓,不許放箭”。條款意思就是同住無妨,然不能發生關系。若發生關系,即爲犯條款,必受嚴重chu分。這種chu分儀式,實充滿宗教xing和戲劇xing。下面一件記載,是一個好例。這故事是一個參加過這種儀式的朋友說的。

  在野地排三十六張方桌(象征梁山三十六天罡),用八張方桌重疊爲一個高臺,桌前掘個一尺八丈見方的土坑,用三十六把頭刀豎立坑中,刀鋒向上,疏密不一。預先用浮土掩著,刀尖不外露。所有弟兄哥子都全副戎裝到場,當時流行的裝束是:青绉綢巾裹頭,視耳邊下垂巾角長短表示身分。穿紙甲,用棉紙捶煉而成,中夾頭發,作成背心式樣,輕而柔韌,可以避刀丸。外穿密鈕打yi,袖小而緊。佩平時所長武器,多單刀雙刀,小牛皮刀鞘上繪有綠雲紅雲,刀環上系彩綢,作爲裝飾。著青褲,裹tuitui部必cha兩把黃鳝尾小尖刀。赤腳,穿麻練鞋。桌上排定酒盞,燃好香燭,發言的必先吃血酒盟心。(或咬一公ji頭,將ji血滴入酒中,或咬破手指,將本人血滴入酒中。)“管事”將事由說明,請衆議chu。事情是一個作大哥的嫂子有被某“老幺”調戲嫌疑,老幺犯了某條某款。女子年青而貌美,長眉弱肩,身材窈窕,眼光如星子流轉。男的不過二十歲左右,黑臉長身,眉目英悍。管事把事由說完後,女子繼即陳述經過,那青年男子在旁沈默不語。此後輪到青年開口時,就說一切都出于誣蔑。至于爲什麼誣蔑,他不便說,嫂子應當清清楚楚。那意思說是說嫂子對他有心,他無意。既經否認,各執一說,“執法”無從執行chu分,因此照規矩決之于神。青年男子把麻鞋tuo去,把yituo去,光身赤腳爬上那八張方桌頂上去。毫無懼容,理直氣壯,奮身向土坑躍下,出坑時,全身絲毫無傷,照規矩即已證實心地光明,一切出于受誣。其時女子頭已低下,臉se慘白,知道自己命運不佳,業已失敗,不能逃tuo。那大哥揪著女的發髻,跪到神桌邊去,問她;“還有什麼話說?”女的說:“沒有什麼說的。冤有頭,債有主。凡事天知道。”引頸受戮,不求饒也不狡辯,一切沈默。這大哥看看四面八方,無一個人有所表示,于是拔出背上單刀,一刀結果了這個因愛那小兄弟不遂心,反誣他調戲的女子。頭放在神桌前,眉目下垂如熟睡。一夥哥子弟兄見事已完,把屍身拖到原來那個土坑裏去,用刀掘土,把屍身掩埋了。那個大哥和那個幺兄弟,在情緒上一定都需要流一點眼淚,但身分上的習慣,卻不許一個男子爲婦人顯出弱點,都默默無言,各自走開。

  ……

大山裏的人生鳳凰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鳳凰第4小節上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