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大山裏的人生鳳凰上一小節]了。病好的原因是“收蠱”。蠱婆的家中必異常幹淨,個人眼睛發紅。蠱婆放蠱出于被蠱所逼迫,到相當時日必來一次。通常放一小孩子可以經過一年,放一樹木(本地凡樹木起癟有蟻穴因而枯死的,多認爲被放蠱死去)只抵兩月,放自己孩子卻可抵三年。蠱婆所住的街上,街鄰照例對她都敬而遠之的客氣,她也就從不會對本街孩子過不去。(甚至于不會對全城孩子過不去。)但某一時若迫不得已使同街孩子或城中孩子因受蠱致死,好事者激起公憤,必把這個婦人捉去,放在大六月天酷日下曬太陽,名爲“曬草蠱”。或用別的更殘忍方法懲治。這事官方從不過問。即或這婦人在私刑中死去,也不過問。受分的婦人,有些極口呼冤,有些又似乎以爲罪有應得,默然無語。然情緒相同,即這種婦人必相信自己真有致人于死的魔力。還有些居然招供出有多少魔力,施行過多少次,某時在某
蠱死誰,某地方某大樹枯樹自焚也是她做的。在招供中且俨然得到一種滿足的快樂。這樣一來,照習慣必在毒日下曬三天,有些婦人被曬過後,病就好了,以爲蠱被太陽曬過就離開了,成爲一個常態的婦人。有些因此就死掉了,死後衆人還以爲替地方除了一害。其實呢,這種婦人與其說是罪人,不如說是瘋婆子。她根本上就並無如此特別能力蠱人致命。這種婦人是一個悲劇的主角,因爲她有點隱
的瘋狂,致瘋的原因又是窮苦而寂寞。
行巫者其所以行巫,加以分析,也有相似情形。中其他地方巫術的執行者,同僧道相差不多,已成爲一種遊民懶婦謀生的職業。視個人的詐僞聰明程度,見出職業成功的多少。他的作爲重在引人迷信,自己卻清清楚楚。這種行巫,已完全失去了他本來
質,不會當真發瘋發狂了。但鳳凰情形不同。行巫術多非自願的職業,近于“迫不得已”的差使。大多數本人平時爲人必極老實忠厚,沈默寡言。常忽然發病,臥
不起,如有神附
,語音神氣完全變過。或胡唱胡鬧,天上地下,無所不談。且哭笑無常,毆打自己。長日不吃,不喝,不睡覺。過三兩天後,仿佛生命中有種東西,把它穩住了,因極度疲乏,要休息了,長長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醒後對病中事竟毫無所知,別的人談起她病中情形時,反覺十分羞愧。
可是這種狂病是有周期的(也許還同經期有關系),約兩三個月一次。每次總弄得本人十分疲乏,慾罷不能。按照習慣,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治療,就是行巫。行巫不必學習,無從傳授,只設一神壇,放一平鬥,鬥內裝滿谷子,
上一把剪刀。有的什麼也不用,就可正式營業。執行巫術的方式,是在神前設一座位,行巫者坐定,用青絲綢巾覆蓋臉上。重在關亡,托亡魂說話,用半哼半唱方式,談別人家事長短,兒女疾病,遠行人情形。談到傷心
,談者涕泗橫溢,聽者自然更噓泣不止。執行巫術後,已成爲衆人承認的神之子,女人的潛意識,因中和作用,得到解除,因此就不會再發狂病。初初執行巫術時,且照例很靈,至少有些想不到的古怪情形,說來十分巧合。因爲有事前狂態作宣傳,本城人知道的多,行巫近于不得已,光顧的老婦人必甚多,生意甚好。行巫雖可發財,本人通常倒不以所得多少關心,受神指定爲代理人,不作巫即受懲罰,設壇近于不得已。行巫既久,自然就漸漸變成職業,使術時多做作
。世人的好奇心,這時又轉移到新設壇的別一婦人方面去。這巫婆若爲人老實,便因此撤了壇,依然恢複她原有的職業,或做
,或作小生意,或帶孩子。爲人世故,就成爲三姑六婆之一,利用身分,串當地有身份人家的門子,陪老太太念經,或如《紅樓夢》中與趙姨娘合作同謀馬道婆之流婦女,行使點小法術,埋在地下,放在枕邊,使“仇人”吃虧。或更作媒作中,弄一點酬勞腳步錢。小孩子多病,命大,就拜寄她作幹兒子。小孩子夜驚,就爲“收黑”,用個
蛋,咒過一番後,黃昏時拿到街上去,一路喊小孩名字,“八寶回來了嗎?”另一個就答,“八寶回來了,”一直喊到家,到家後抱著孩子手蘸唾沫抹抹孩子頭部,事情就算辦好了。行巫的本地人稱爲“仙娘”。她的職務是“人鬼之間的媒介”,她的群衆是婦人和孩子。她的工作真正意義是她得到社會承認是神的代理人後,狂病即不再發。當地婦女實爲生活所困苦,感情無所歸宿,將希望與夢想寄在她的法術上,靠她得到安慰。這種人自然間或也會點小丹方,可以治小兒夜驚,膈食。用通常眼光看來,殊不可解,用現代心理學來分析,它的産生同它在社會上的意義,都有它必然的原因。一知半解的讀書人,想破除迷信,要打倒它,否認這種“先知”,正說明另一種人的“無知”。
至于落洞,實在是一種人神錯綜的悲劇,比上述兩種婦女病更多悲劇。地方習慣是女子在
行爲方面的極端壓製,成爲最高的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形成,由于軍人成爲地方整個的統治者。軍人因職務關系,必時常離開家庭外出,在外面取得對于婦女的經驗,必使這種道德觀增強,方能維持他的
的獨占情緒與事實。因此本地認爲最醜的事無過于女子不貞,男子聽婦女有外遇。婦女若無家庭任何拘束,自願解放,毫無關系的旁人亦可把女子捉來光身遊街,表示與衆共棄。下面的故事是另外一個最好的例。
旅長劉俊卿,夫人是一個女子學校畢業生,平時感情極好。有同學某女士,因同學時要好,在通信中不免常有些女孩子的感情的話。信被這位軍官見到後,便引起疑心。後因信中有句話語近于男子說的:“嫁了人你就把我忘了,”這位軍官疑心轉增。獨自駐防某地,有一天,忽然要馬弁去接太太,並告馬弁:“你把太太接來,到離這裏十裏,一槍給我把她打死,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我要看看她還有一點熱氣,不同她說話。你事辦得好,一切有我;事辦不好,不必回來見我。”馬弁當然一切照辦。當真把旅長太太接來防地,到要下手時,太太一看情形不對,問馬弁是什麼意思。馬弁就告她這是旅長的意思。太太說:“我不能這樣冤枉死去,你讓我見他去說個明白!”馬弁說“旅長命令要這麼辦,不然我就得死。”末了兩人都哭了。太太讓馬弁把槍口按在心子上一槍打死了,(打心子好讓血往腔子裏流!)轎夫快快的把這位太太擡到旅部去見旅長,旅長看看後,摸摸臉和手,看看氣已絕了,不由自主淌了兩滴英雄淚,要馬弁看一副五百塊錢的棺木,把死者裝殓埋了。人一埋,事情也就完結了。
這悲劇多數人就只覺得死者可憫,因誤會得到這樣結果,可不覺得軍官行爲成爲問題。倘……
大山裏的人生鳳凰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