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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裏的人生》桃源與沅州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大山裏的人生桃源與沅州上一小節]有膽量,有氣力,有經驗。張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即時拉桅下繩索。走風船行如箭時,便蹲坐在船頭上叫喝呼嘯,嘲笑同行落後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後被人嘲罵時,還要回罵,人家唱歌也得用歌聲作答。兩船相碰說理時,不讓別人占便宜。動手打架時,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亂石中,不問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tuoyi褲,向急流中跑去,在shui裏盡肩背之力使船只離開險境。掌舵的因事故不盡職,就從船頂爬過船尾去,作個臨時舵手。船上若有小shui手,還應事事照料小shui手,指點小shui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卻的職務,便是在一切過失上,應與掌舵的各據小船一頭,相互辱宗罵祖,繼續使船前進,小船除此兩人以外,尚需要個小shui手居于雜務地位,淘米、燒飯、切菜、洗碗,無事不作。行船時應蕩槳就幫同蕩槳,應點篙就幫同持篙。這種小shui手大都在學習期間,應chuchu留心,取得經驗同本領。除了學習看shui,看風,記石頭,使用篙槳以外,也學習挨打挨罵。盡各種古怪希奇字眼兒成天在耳邊反複響著,好好的保留在記憶裏,將來長大時再用它來辱罵旁人。上行無風吹,一個人還負了纖板,曳著一段竹纜,在荒涼河岸小路上拉船前進。小船停泊碼頭邊時,又得規規矩矩守船。關于他們經濟情勢,舵手多爲船家長年雇工,平均算來合八分到一角錢一天。攔頭工有長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強多經驗,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來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毛五分錢,下行則盡義務吃白飯而已。至于小shui手,學習期限看年齡同本事來,有些人每天可得兩分錢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載吃白飯。上灘時一個不小心,閃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彈入亂石激流中,泅shui技術又不在行,在shui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寫得有字據,生死家長不能過問。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點yi服交給qin長說明白落shui情形後,燒幾百錢紙,手續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劃子,有了這樣三個shui手,再加上一個需要趕路,有耐心,不嫌孤獨,能花個二十三十的乘客,這船便在一條清明透澈的沅shui上下遊移動起來了。在這條河裏在這種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見于記載的一人,應當是那瘋瘋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裏,他就說道:“朝發汪渚兮,夕宿辰陽。”若果他那文章還值得稱引,我們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蘭”與“乘舲上沅”這些話,估想他當年或許就坐了這種小船,溯流而上,到過出産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遊不遠有個白燕溪,小溪谷裏生長芷草,到如今還隨chu可見。這種蘭科植物生根在懸崖罅隙間,或蔓延到松樹枝桠上,長葉飄拂,花朵下垂成一長串,風致楚楚。花葉形ti較建蘭柔和,香味較建蘭淡遠。遊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隨意伸手摘花,頃刻就成一束。若崖石過高,還可以用竹篙將花打下,盡它墮入清溪洄流裏,再從溪裏把花撈起。除了蘭芷以外,還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邊崖下繁殖。那種黛se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種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聖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就能寫得那麼美麗。

  什麼人看了我這個記載,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從桃源包了小船過沅州去,希望實地研究解決《楚辭》上幾個草木問題。到了沅州南門城邊,也許無意中會一眼瞥見城門上有一片觸目黑se,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時可無從向誰去詢問。他所見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並非什麼古迹。大約在清dang前後,有個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農科大學畢業生,在沅州晃州兩縣,用dang務特派員資格,率領了兩萬以上四鄉農民和一群青年學生,肩持各種農具,上城請願。守城兵先已得到長官命令,不許請願群衆進城。于是雙方自然發生了沖突。一面是旗幟,木棒,呼喊與憤怒,一面是居高臨下,一尊機關槍同十支步槍。街道既那麼窄,結果站在最前線上的特派員同四十多個青年學生與農民,便全在城門邊犧牲了。其余農民一看情形不對,抛下農具四散跑了。那個特派員的屍ti,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釘在城門木板上示衆三天。三天過後,便連同其他犧牲者,一齊抛入屈原所稱贊的清流裏喂魚吃了。幾年來本地人在內戰反複中被派捐拉夫,在應付差役中把日子混過去,大致把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載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討得酒錢回船時,這些shui手必乘興過南門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後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經營最古職業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價錢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錢關一次門,上船時還可以得一包黃油油的上淨煙絲,那是十年前的規矩。照目前百物昂貴情形想來,一切當然已不同了,出錢的花費也許得多一點,收錢的待客也許早已改用“美麗牌”代替“上淨絲”了。或有人在皮匠街蓦然間遇見shui手,對shui手發問:“弄船的,‘肥shui不落外人田’,家裏有的你讓別人用,用別人的你還得花錢,這上算嗎?”

  那shui手一定會拍著腰間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說:“大爺,‘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錢不是我桃源人的錢,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離桃源遠過六七百裏,桃源那一個他管不著。

  便因爲這點哲學,shui手們的生活,比起“風雅人”來似乎灑tuo多了。若說話不犯忌諱,無人疑心我“袒護無産階級”,我還想說,他們的行爲,比起那些讀了些“子曰”,帶了《五百家香豔詩》去桃源尋幽訪勝,過後江討經驗的‘風雅人”來,也實在還道德的多。

  一九三五年三月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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