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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裏的人生》鴨窠圍的夜

第2小節
沈從文作品

  [續大山裏的人生鴨窠圍的夜上一小節]與其他各行各業人物,無所不有。這是近一二十年來經過此地若幹人中一小部分的題名錄。這些人各用一種不同的生活,來到這個地方,且同樣的來到這些屋子裏,坐在火邊或靠近chuang邊,逗留過若幹時間。這些人離開了此地後,在另一世界裏還是繼續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發生關系以外,與一同在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卻仿佛便毫無關系可言了。他們如今也許早已死掉了;shui淹死的,槍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謀殺的,然而這些名片卻依然將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許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當地的小軍閥,這些名片卻仍然寫著催租人,上士等等的銜頭。……除了這些名片,那屋子裏是不是還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東西呢?鋸子,小撈兜,香煙大畫片,裝幹栗子的口袋,……提起這些問題時使人心中得激動。我到船頭上去眺望了一陣。河面靜靜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燈光已很少了,遠近一切只能借著shui面微光看出個大略情形。另外一chu的吊腳樓上,又有了婦人唱小曲的聲音,燈光搖搖不定,且有猜拳聲音。我估計那些燈光同聲音所在chu,不是木筏上的*”頭在取樂,就是shui手們小商人在喝酒。婦人手指上說不定還戴了shui手特別爲從常德府捎帶來的鍍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著鬓角,多動人的一幅畫圖!我認識他們的哀樂,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們在那裏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也是眼淚也是笑,離我雖那麼遠,同時又與我那麼相近。這正是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的農人生活動人作品一樣,使人掩卷引起無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領味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態,卻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著了這種人的靈魂。

  羊還固執的鳴著。遠chu不知什麼地方有鑼鼓聲音,那一定是某個人家禳土酬神還願巫師的鑼鼓。聲音所在chu必有火燎與九品蠟照耀爭輝。眩目火光下必有頭包紅布的老巫師獨立作旋風舞,門上架上有黃錢,平地有裝滿了谷米的平鬥。有新宰的豬羊伏在木架上,頭上cha著小小五se紙旗。有行將爲巫師用口把頭咬下的活生公ji,縛了雙腳與翼翅,在土壇邊無可奈何的躺臥。主人鍋竈邊則熱了滿鍋豬血稀粥,竈中正火光熊熊。

  鄰近一只大船上,shui手們已靜靜的睡下了,只剩余一個人吸著煙,且時時刻刻把煙管敲著船舷。也像聽著吊腳樓的聲音,爲那點聲音所激動,引起種種聯想,忽然按捺自己不住了,只聽到他輕輕的罵著野話,擦了支自來火,點上一段廢纜,跳上岸往吊腳樓那裏去了。他在岸上大石間走動時,火光便從船篷空chu漏進我的船中。也是同樣的情形吧,在一只裝載棉軍服向上行駛的船上,泊到同樣的岸邊,躺在成束成捆的軍服上面,夜既太長,shui手們愛玩牌的各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光下玩天九,睡既不成,便胡亂穿了兩套棉軍服,空手上岸,借著石塊間還未融盡殘雪返照的微光,一直向高岸上有燈光chu走去。到了街上,除了從人家門罅裏露出的燈光成一條長線橫臥著,此外一無所有。在計算中以爲應可見到的小攤上成堆的花生,用哈德門長煙盒裝著幹癟癟的小橘子,切成小方塊的片糖,以及在燈光下看守攤子把眉毛扯得極細的婦人(這些婦人無事可作時還會在燈光下做點針線的),如今什麼也沒有。既不敢冒昧闖進一個人家裏面去,便只好又回轉河邊船上了。但上山時向燈光凝聚chu走去,方向不會錯誤。下河時可糟了。糊糊塗塗在大石小石間走了許久,且大聲喊著,才走近自己所坐的一只船。上船時,兩腳全是泥,剛攀上船舷還不及tuo鞋落艙,就有人在棉被中大喊:“夥計哥子們,tuo鞋呀!”把鞋tuo了還不即睡,便鑲到shui手身旁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這樣地方溫習起來,使人對于命運感到十分驚異。我懂得那個忽然獨自跑上岸去的人,爲什麼上去的理由!

  等了一會,鄰船上那人還不回到他自己的船上來,我明白他所得的必比我多了一些。我想聽聽他回來時,是不是也像別的船上人,有一個婦人在吊腳樓窗口喊叫他。許多人都陸續回到船上了,這人卻沒有下船。我記起“柏子”。但是,同樣是shui上人,一個那麼快樂的趕到岸上去,一個卻是那麼寂寞的跟著別人後面走上岸去,到了那些地方,情形不會同柏子一樣,也是很顯然的事了。

  爲了我想聽聽那個人上船時那點推篷聲音,我打算著,在一切聲音全已安靜時,我仍然不能睡覺。我等待那點聲音。大約到午夜十二點,shui面上卻起了另外一種聲音。仿佛鼓聲,也仿佛汽油船馬達轉動聲,聲音慢慢的近了,可是慢慢的又遠了。像是一個有魔力的歌唱,單純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種固執的單調,以及單調的延長,使一個身臨其境的人,想用一組文字去捕捉那點聲音,以及捕捉在那長潭深夜一個人爲那聲音所迷惑時節的心情,實近于一種徒勞無功的努力。那點聲音使我不得不再從那個業已用被單塞好空罅的艙門,到船頭去搜索它的來源。河面一片紅光,古怪聲音也就從紅光一面掠shui而來。原來日裏隱藏在大岩下的一些小漁船,在半夜前早已靜悄悄的下了攔江網。到了半夜,把一個從船頭伸在shui面的鐵兜,盛上燃著熊熊烈火的油柴,一面用木棒槌有節奏的敲著船舷各chu漂去。身在shui中見了火光而來與受了柝聲吃驚四竄的魚類,便在這種情形中觸了網,成爲漁人的俘虜。當地人把這種捕魚方法叫“趕白”。

  一切光,一切聲音,到這時節已爲黑夜所撫慰而安靜了,只有shui面上那一分紅光與那一派聲音。那種聲音與光明,正爲著shui中的魚和shui面的漁人生存的搏戰,已在這河面上存在了若幹年,且將在接連而來的每個夜晚依然繼續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艙中以後,依然默聽著那個單調的聲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種原始人與自然戰爭的情景。那聲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類的戰爭,把我帶回到四五千年那個“過去”時間裏去。

  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落了很大的雪,聽船上人細語著,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鄰船上那個人上船時節,在岸邊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實上我卻不曾見到,因爲第二天到我醒來時,小船已離開那個泊船chu很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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