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劃船。河邊站滿了人,四只朱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
剛剛漲過,河中
皆豆綠,天氣又那麼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劃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裏劃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于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裏到城裏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爲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人,也無一只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托那人以後,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麼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麼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麼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麼意思。”到了河邊後,長潭裏的四只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問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裏看,不要動,我到別
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爲兩只競速並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
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爲什麼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于看龍船已無什麼興味,卻願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葫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岩石上爲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爲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劃船的決了最後勝負後,城裏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麼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各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迹。後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只,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遊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爲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爲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麼熟人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爲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願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只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裏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劃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只,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蔔之類,倒進滾熱油鍋裏去時發出唦——的聲音。河面已朦朦胧胧,看去好象只有一只白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 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 一個手說:“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
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裏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
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麼憑據?”另一個說:“有憑據。”于是這
手吹著唿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後,兩個
手皆笑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于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
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占據到心裏有一忽兒。
兩個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只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遊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 喊那船上
手。 原來
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
”遊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
面的喊聲,在隱約裏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幹,你今天得了五只吧。”那
上人說:“這家夥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
上那一個不再說什麼,手腳並用的拍著
傍了碼頭。
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問
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裏軍營裏喝了酒,醉倒後被人擡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裏等也不成。到我家裏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屋裏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手說的婦人醜事,她以爲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爲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麼,你罵人!你不願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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