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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第3章

沈從文作品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後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爲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爲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爲什麼?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xing並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麼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于是走過屋後塔下小圃裏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都爲這句話笑了許久。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占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麼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chu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起雲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麼?”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shui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麼”。但在心裏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真在想什麼?”同是自己也在心裏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麼。”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女孩子身ti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于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裏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爲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裏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翠翠的母qin,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chu,起眼動眉毛,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公平!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mama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育下去嗎?人願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chu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並不那麼想。他爲翠翠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岩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爲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爲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qin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麼樣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象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到chu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爲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

  于是大老又說:

  “翠翠太jiao了,我擔心她只宜于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爲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麼事,祖父可並不明白說下去。那青年走去後,祖父溫習著那些出于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願意?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上遊且漲了點“龍船shui”,河shui全變作豆綠se。祖父上城買辦過節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鬥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挂了個褡裢,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錢,就走了。因爲是節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後,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鬥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有些過渡鄉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se,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麼舉動。直到上岸後,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輕輕吠著,或者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嚷著:“狗,狗,你狂什麼?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麼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俨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象想起什麼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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