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象不明白它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劃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于生活,卻仿佛什麼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並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裏,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屍骸,毫無結果,在各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夥子,好象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麼不好。”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爲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二老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後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心中十分惆怅。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翠翠說,五月裏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見二老並不驚訝,也不厭煩,于是又接著說,“她夢得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懸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在那個苦笑上,仿佛同樣泄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說:“二老,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麼不相信?因爲我做傻子在那邊岩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結巴巴的說:“這是真的……這是假的……”
“怎麼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時,方法上就有了錯
,因此反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子說: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你先前不是說到那個——你做傻子的事情嗎?你並不傻,別人才當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
老船夫說:“二老,我聽人說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裏出來,還是到別去了,許久還不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一句話不說,便微笑著,大踏步同一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開了口:
“傩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就又說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鬥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向我爹爹去說,爲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夥爲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見二老那麼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來翠翠並不在家。過一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後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喊我做什麼?”
“一個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裏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夫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绯紅跑了。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
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裏叫得使人發松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裏盡爲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爲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顔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秘裏,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
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夥子二老怎麼樣。他從船總與二老
,皆碰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只手搓來搓去,從容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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