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冬的空間第1章上一小節]的粗大象牙筆杆,同那個臍形玻璃墨瓶,又想著其他慾癡呆終無從癡呆的種種失敗,歎著長氣,眼睛凝著淚,頹然向椅後一仰,用那紅腫的手背擦著眼睛哭了。
稍過一會聽到有人進了房,輕輕的腳步,照著往日深怕吵鬧哥哥工作的乖巧態度,站到椅背後,沒有注意也知道這是玖。
“二哥,你怎麼?”
仍然還是不做聲。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爲質的孱弱,非常容易哭,離開了
在哥哥身邊,爲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腫。這哥哥,爲了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盡了所有對女人的溫情,說著若幹歡喜的話語,不能使這孩子心平氣和的。朋友中有談及這類事時,他總說寫一萬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偉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這哥哥成爲母
,時時刻刻皆得具備對孩子的理解與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氣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驚詫給了這女孩,很難于
置的望著她的二哥。
他應當在這最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
面前,任意的流淚,把所有擠壓在心上的,流在血管裏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郁結泄荊但當女孩玖進到房中來站到椅後,毫無聲息,稍稍過了一些時間,那男子不敢再任
,把頭掉回,望到
子卻笑了。這時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淚,因爲見到哥哥的注意,勉強的裝著微笑,即刻借故走到書架邊去取書。
“玖,不許難過,我是故意這樣子。”
女孩不做聲,爲著“故意”這種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書。于是男子a反說,用同小孩子說笑話故事的神氣。
“我往常小時也頂歡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毆打,天生的柔弱又無法報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備隊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機會哭。到沅州屠宰局時,收屠宰稅同一個屠戶爭持,也哭過。再後人越大,經過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會流眼淚了。我在北京那樣窮困,白天到頭發胡同京師圖書館烤火看書,晚上用棉絮包腳坐到桌邊爲晨報社寫文章,可不曾哭過。到後寫信給郁達夫,這好人,他來我住,邀我到北京西單牌樓四如春吃飯,又送我三塊錢,我拿這錢到手上時雖異常傷心,也不能哭。到後來上海,流鼻血到江小
看了暈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來哭哭了。我真是在學你行爲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麼也完了。”
“什麼也不會完!”雖然這樣答應著,且回頭強笑,女孩玖的神氣,卻很慘。
男子a站起身來捏著了女孩玖的右手。
“怎麼?不許這樣子,使二哥爲你難過!你這手也凍了。
你應當把手放到口袋裏去,不要到球場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腫了。去年不腫,房中有壁爐,今年到這地方來可不行了。明天我到會計
去再借十塊錢去上海買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應當拿點錢把呢褲子取回來,這薄呢太不成樣子。”
“怕什麼,不會落雪的,今天這樣冷,明天又會天晴。”
“這時北京或者結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
我們許多同學全會溜冰,聽說一雙冰鞋要二十塊錢。燕京學校冰場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乖巧懂事,似乎全是爲了想用言語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沈,才誇獎住厭了的北京。
“你歡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麼地方全不歡喜。”
“我好象是不拘什麼地方全不歡喜。這裏我還不到半年,又厭了。我想我到年底到青島去,那裏學校開學就不再回來,不能開學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說北京住六年也厭了麼?”
“北京住六年還沒有住這裏三個月厭煩。這裏人太多了,我不歡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島不也是……”
“我一定去青島,我不怕他們。你暫住留到這裏,若是學費繳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會使你爲難。”
“我也願意去青島。”
“那就一同去,他們答應爲我預備有住,地方總還不壞。
那裏是海,你是歡喜看海的,又愛爬山,到了那裏身也會好點。”
“我這幾天總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點點飯,見了你吃飯就使我生氣。
小孩子鬧氣,不相信二哥的話,使擔心,使二哥也擔心。”
“你也瘦了許多。”
到這時,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臉,“我老了,象已經有了四十歲,一切皆缺少興味。近來人真墮落了,什麼也不做。”說著,到桌邊,見到一堆本班大學生的文卷,搖搖頭,“我到堂上曾生著氣說他們一點不能刻苦。我自己是連享福也厭倦了的,刻苦更與我離遠了。”
女孩玖這時正翻出一本書,就另外問她哥哥,“二哥,黃先生說××那本戲劇要上演,她自己演戲,馮先生也演戲,就是演這個劇本。”
她就把劇本一頁一頁的翻著,又接著說道:“這裏又是自殺,前天看那個也說自殺,戲裏面難道除了自殺就沒有別的事可做麼?”
這男子a這時已躺在上,聽到說自殺,就說,“他們能夠自殺,是爲強幹,不是爲衰弱,因爲××是現在這世界上年紀雖老心卻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擊一切,一點不協妥。那自殺不是那個洛凱士的最後一幕麼?他把那人寫得多好。如果我是那個人,我一定也那樣自殺的。”
“他們要你演那你爲什麼不答應。”
“我去演自殺給他們看,拍手,喊好,那是再無聊沒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爲不願給那些討厭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許多事都不去做,並且好象真要自殺也不敢了。”
“依我想,盡他們坐在下面的人看,是無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應當事事發生興味。”
“凡是人多,我對什麼也不歡喜。我只歡喜一個人到好地方去玩。我願意到外無一個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願意去做看護。我願意去當兵。——只是這地方讀書我覺得無聊。”
“你同二哥一樣脾氣,想那些分外的事,以爲那就是完全。
二哥自己是現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爲只要能夠在大學校上一天課就好了,現在到這裏教書還無趣味。先以爲每一個月有三十塊錢,我就將好好的活下去,現在十個三十的數目也仍然不夠。事業同金錢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東西。名譽也沒有用。玖,還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們有機會就到法
去,不然你也可以譯點書,或把你二哥的文章譯成法文。
在五年以內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歡喜去法。”
“你才說什麼都不歡喜,又說歡喜法。”
“是這樣想,到法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習慣好壞一點不明白,一切規矩禮節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沒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哪裏,我一點也不!”
男子a從上起來,跑到樓下消費社去買梨。梨來了,說是哪裏哪裏辯著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習慣了雖到失敗還不承認的脾氣,見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氣,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于是兩人吃著梨。一面吃梨一面對于梨子說著種種話語。
“北京人甯願意吃一個大柿,可不吃這大鴨梨。”
“這裏值一毛錢一個,六年前在北京兩銅元就可以買到。”
“我們那宿舍密司李,聽到她說,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還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遠了點就貴,貴了點就好,一定的道理。現在我們吃天津梨也象很不錯了。”
“我是成天吃這種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個梨子各人吃去兩個。
把梨吃過又談了些別的話,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戲劇,三本其他書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們下了樓,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時爲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徑,有霧下降,遠地燈光所照及
皆是淡煙一抹。溝外小屋鎮靜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繞校園樹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還忘記歸家,微微的在寒氣中搖動。天靜風微,兄
二人並排走過浸滿了
霧的空闊黑暗的廣常把人送到籬笆邊,纖長的人影已爲宿舍房間露出的燈光所映照,分明的臥在地下,男子獨自返身從原路回去了,走了數步,女孩玖輕輕的喊道:“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記醫生說的話……”男子a沒有作聲,匆匆的向廣場走去,把身
消失到
白的薄霧裏。
鎮上火車站很淒涼的敲著一段廢鐵軌做成的鍾,最末次由上海來的火車已快到了。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會所寫的日記,看看不知是誰上年來就挂到壁上,因爲記起日子來方便的緣故就沒有爲聽差扯去的一張日曆,禮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髒桌上繼續寫著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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