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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的空間》第2章

沈從文作品

  

  大廣坪上全是白霜。仿佛真是在昨夜就來到這廣坪四周,在shui溝內做挖掘汙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ti,已有許多人在擔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時特別寒冷,太陽也似乎因畏避這早寒的原故還沒有完全露出地平線上。

  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溫暖的工人們,以及一個初從chuang上新棉絮中爬起,癡立在寒氣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氣,象新加過燃料以後的汽管口端。廣場一角正有幾個特別早起的學生在練習籃球,廣場中央有兩匹不知誰家飯館喂養的狗,仿佛所謂詩人那麼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鹽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陽是必須出的。

  知道天氣情形,而在那裏悠悠的唱著贊美這爽朗冬晴天氣的歌的,在廣坪周圍樹上有一些雀兒,在廣場一端白屋中,有一個年紀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黃字四十號,二樓的東向一角,陽臺上擱有一缽垂長纓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氣的迫脅中,與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軟歌聲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著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們的,春天是我們的,

  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聽呀,請你試規規矩矩聽聽:

  一顆流星,向太空無極長隕,

  一點淚,滴到你的yi襟。

  相信我,這熱情,這花,這愛,

  這俄頃,一分,一秒,一刹那,

  你應當融解,你應當融解,

  還有那……

  唱到這裏時,在同房另一chuang上,有一個女人,用著同樣的柔曼的聲音唱道:是啊,應當融解,應當融解,我們的硝酸,硫酸,鹽酸,還有那——還有那近視眼小胡子的今韻古韻,還有那《尚書》的今文古文,多極了啦,數不清,說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麼同你拚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頭,你就醒了?早哪。

  你詩才不壞,我看你還是做詩吧。”

  把功課編詩的就說,“是呀,我明天就做詩人去,賦詩賞菊,夢裏好同陶靖節劃拳照杯。我們的菊花近來開得太好了,見了我真有點詩興。雖然只一缽,開花三朵,要做詩,大約也可以寫一本詩吧。可是主任說:不及格,留學一年。我難道還應當在這裏做一年詩人麼?”

  “是做情人不是做詩人。要懂詩。”

  “那麼還是不懂詩好一點,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說的‘偷懶的人’,讓功課麻煩一點還好,若是象××讓戀愛麻煩,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臉嘴,也成天讀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選五個學分的物理,三個學分的化學,又來一個古代詩的分類,又來一個……”“聰明人說呆話,你裝什麼道學,你的事我清楚極了。”

  “你清楚極了,佩服佩服,你那麼清楚我的事,你自己?

  她唱些什麼?”

  “我是‘口上有詩心中無思’,生活作證。”

  “‘口上有詩’,多說得好聽!可惜我不是(阿)……錯了錯了,打嘴打嘴。不過,五小jie,你這口上有詩,這句話以我照化學的公式分析分析,好象不是應當向我說的,也不是你口中說得出的,這字面是‘男xing的夢呓’,你說!”

  “我說啊!我說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與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說的,讓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詩’,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語!可惜詩是有——你也有找也有,……錯了錯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會有詩的。

  要美人才不缺詩趣。五,我真恨我爲什麼是女子,你那可愛的小小chun上的詩,就不能拜讀。”

  “我說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點兒的,就因爲不能拜讀那一首‘詩’。”

  唱歌的女人不願意再說什麼話了,把一雙柔軟手臂從湖se的綢被中伸出,向空虛攫拿。又顧自又唱歌道:“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song!”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夢做夢,我的夢!

  我睜大了別的人所稱贊我的流星的美麗眼睛,看你逃去方向的腳蹤。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著要說話了,他說,“詩人,要尋找牧童的腳蹤,你找羊的腳蹤吧。”

  “五小jie,我佩服你!我記到《舊約》上好象說過:一個有戀愛在心上燃燒的人,他一切行爲皆是詩。你瞧你這樣善于比擬,頂不會疑心別人的我也不免當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個頂不會疑心別人的玉丫頭,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的很!不過《舊約》我在慕貞讀過三年零六個月,沒有這句話。你記錯了,那是一本名叫《××之愛》一書上的話語!”

  “好記憶,一百分,你說你不看那些書,你倒記得到那些書,‘天才’的女郎,無怪乎逗人憐愛!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寫兩封信給你。”

  “不是男子也未嘗不可以寫,寫好了,請我轉去,我這人很高興爲你服務。放心我去同小羊說,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願意有一個象你這樣的……”“我擰你的嘴!五,你壞,我是縱明白你嘴上美麗有詩,也要擰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擰嘴chun,別人聽得出,玉丫頭!”

  “應當要讓別人聽得到,你不是這個意思麼?”

  五小jie忽然把被蓋一掀,坐了起來,“起來,不許懶惰,要做事去!”

  隨著就擁著一件大yichuang了,短大yi下面露出細長的一雙白tui,如霜如雪。

  在盥洗間,各chu是長的頭發同白的tui臂,各chu是小小的嘴chun與光亮的眼睛,一個屋子裏充塞了脂粉膩香,大的白磁盆裏浮滿著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臉一面與同宿舍中的女子談著關于這一天功課的話語,或者還繼續在chuang上的談話,說著旁人縱聽到也不分明那意義所在的笑谑。

  這時節,大廣坪已有許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陽下念書,挖泥工人也已經爲工作所溫暖發熱流汗了。

  女人玉與五在一排洗臉,從外面來了女孩玖,穿著男子式的米se細羊毛短絨yi,拿了手巾同牙刷,見無空chu,就傍了玉的身邊,等候機會。玉擡了頭,見到玖了。

  “玖小jie,你早!”

  “不早,太陽在我chuang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滿了一臉肥皂沫,也擡起那可笑的臉來,向玖招呼,“住chu好麼?”

  “好極了,晚上清靜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陽曬到chuang上還不會醒。因爲很舒服,見了太陽也還是不想起chuang,所以才這樣晏。”

  “我恐怕你還不曾醒,所以不敢過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會。這裏早上空氣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陽美極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這時已把臉洗畢讓出了位置,且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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