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原是想到前面客廳裏去混上一頓的,忽然記起還不曾通知二花,別讓人家老等著吃飯了,如此一轉念頭,自己就趕快跑到前面去,和白蓮花通了一個電話。經過小客廳時,他兄弟們已經在陪柳春江一塊兒吃酒了。這個時候,也不便突然參加入席,只得一個人自溜回書房裏去。躺在沙發上,加倍地覺得無聊,拿了一本書,隨翻了幾頁,也是看不下去。手按著書出了一會神,心裏便想到今天所用的款,由今天所用的款,又想到自己所有資財的總數。他如此想著,這兩個月來,究竟消耗了多少,不能不結算一下帳。自己的現款,都作了活期存款,究竟花了多少錢,自己也記不清,這只有將支票根清查一下子,便可以分明了。想到了這裏,趕忙就回自己院子裏去,翻箱倒箧一陣,把幾家銀行的支票簿,都拿了出來,清查一遍,查了頭一本,再查第二本時,只查了一半,把前面支票的數目就忘了。手裏還有兩本支票不曾算。自從離開了學校,對于數目字,就不願意去記,而今突然要幾分幾角堆上百十千萬算起來,實在不勝其煩。于是將支票向箱子裏一塞,歎了一口氣道:“遲早反正是完,算個什麼勁兒?”于是關了箱子,躺在一張沙發上,靜靜地坐著出神。當他如此出神的時候,便聽到一種微吟低誦之聲,緩緩的傳入耳朵來。這分明是清秋在樓上讀書。過了一會,又有毛孩子的哭聲,清秋的吟誦聲停止住了,便有拍孩子和哄引孩子的呵哈聲。那聲音由模糊變得清晰,似乎是由屋子裏踱到外面來了。燕西仔細地聽,果然清秋是抱了小孩子,在樓下廊檐上踱來踱去。踱了許久,她把小孩子抱進去,然後又在沈寂的空氣裏,發出吟哦之聲了。燕西心想,這個女人真算有忍耐的,難道不知道我在樓下,只管看她的書?是了,她是知道我在樓下,故意裝出這種態度來的。她以爲她很鎮靜,並不把我放在心上呢。哼!其實我也不會被你屈服的。燕西想到這裏,一點也忍耐不住,將房門倒鎖著,又到書房裏睡覺去了。他不出去,樓上的清秋還不知道。他到了院子裏,便撲通一聲反帶著外房的門,可就把清秋驚動了。不過她不知這是燕西出去,反以爲是燕西走進屋來,連忙停止了自己的書聲,熄了臨窗的電燈,只留著
面前一盞綠罩壁燈,斜照了
上。自己便斜靠了一張軟榻,靜靜的出神。然而她很沈靜的聽了許久,並不聽到樓下有一點響動,這倒有點奇怪,他這種人,決不能如此沈靜的,莫非有什麼意外的舉動嗎?果然他有什麼舉動,那真是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在天理良心上,有些說不過去。因之悄悄的開了房門,伏在樓欄幹上,向下面看著,但是看了許久,依然不見有何動靜。而且樓下的各房子裏電燈,也一齊熄了,樓下幾間屋子,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形迹,似乎不象是有人。清秋看到,這就更可怪了,他來之後,能閉門就睡覺嗎?她如此的沈思著,伏在欄幹上更是不能走,只管向幾間屋子望著。望有許久,因爲吹了兩口風,一直嗆到嗓子裏去,不由自主地,便咳嗽了兩聲。她這樣一咳嗽,把樓底下的李
便驚動了。跑了出來,擡頭向樓上問道:“七少
,要什麼東西嗎?”到了此時,清秋不能不作聲了,只得答道:“不要什麼,我不過在屋子裏熱得厲害,出來乘乘涼罷了。沒有事,你去睡覺罷。”說著,她也就自回房間去了。
只在這時間,樓下走廊上的電燈,又是一亮。清秋想著,究竟是燕西沒走。剛才自己伏在樓欄幹上的時候,就不定他藏在什麼地方呢。然而有人叫起來了,不是燕西,卻是道之。她道:“清秋,睡了沒有?”清秋答道:“沒睡呢。”于是亮了電燈,也走出來。向下一看,只見道之走在前面,那位日本姨太太櫻子抱了小貝貝跟隨在後面,並無別人。道之向樓上招招手道:“你能不能打開樓門,讓我們到樓上來坐坐?”清秋躊躇了會子道:“有什麼事呢。等不及明天談嗎?”道之道:“倒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現在不大回家,來了一趟,我總想和你談談。我今天晚上,還要回去呢。”清秋看那樣子,她自是誠意,一定拒絕她上樓來,也是不對。只得打開樓門,自己迎到樓梯口上。櫻子還是第一次到清秋樓上,只見通樓上用花格扇隔成幾間房。正中一間,正面擺了一張琴臺,壁上挂了一幅靈山說法圖。下面一張長方桌,正中一個三腳鼎,左邊一個紫
膽瓶,
了一束鮮花,右邊一個玉瓷果盤,紫檀架子架著,堆了滿滿的一盤鮮果。兩面又是兩張琴臺,列著整整齊齊的幾十部經書,只臺前有一盞電燈,用綠紗宮燈罩罩著。屋子裏雖很簡單,微微地還帶有一點檀香味。令人絲毫感不到這是少婦深閨了。右邊一個雕花圓門,有綠
的垂紗幔子,清秋自掀著幔子,讓她二人走進去。大家走進屋子來,迎面所看到的,除了一
一桌一幾而外,便只有三張軟椅,和一張小孩兒搖
。象金家什麼中西家具都全備的人家,真不料到屋子裏陳設倒如此簡單。清秋讓這妻妾二人坐著,便坐在
上,一手靠了
欄幹,斜撐著身
。她雖不說什麼,可以知道她是疲倦極了的。道之道:“我看你這樣子,身上似乎有些不舒服,你覺得怎麼樣?”清秋搖搖頭笑道:“我一年到頭,都是這樣的,無所謂舒服,也無所謂不舒服。”道之笑道:“這就叫善病工愁了。但是這四個字,從前是恭維女子,而今可是咒罵女子。”清秋歎了一口氣道:“我這種人,還不該讓社會上去咒罵嗎?”道之道:“你有什麼罪惡,應該這樣?”清秋一手撐了頭,默然了一會,然後慢慢地低低地說了一句:“我自己知道。”道之見她兩道眉
深鎖,長睫毛低垂著,蓬亂的頭發,配著清秀的臉兒,十二分的可憐。因道:“不是我又說廢話,人生不過幾十年光
,遇事都應該看破一點,何必這樣消極,日坐愁城?”清秋笑著,站起來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積極呢?我從哪個地方去下手呢?”說著,牽了一牽自己
服的下擺,又坐了下去。櫻子坐在一邊,看了清秋郁郁不樂的樣子,對于個中情形,雖不十分了解,但是也知道她是在婚姻問題上,受了重大打擊的一個人,也就只管皺了眉望著清秋。清秋也想,日本人只管瞧不起中
人,但是不嫌嫁給中
人作妾。道之見清秋一雙眼睛,都射在櫻子身上,便問道:“你爲什麼對她這樣注意?”清秋笑道:“我想日本人都是強橫異常的,所謂共存共榮,那是靠不住的話。何以你們這位姨太太,倒是這樣的溫柔?我每次看到她,總會有這樣一個感想。”櫻子已很懂中
話了,清秋的意思,她已明了十之七八,于是向清秋微微一笑。道之笑道:“她現在和我們守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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