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士毅見老門房說得那樣的鄭重,便問道:“我有什麼事重托過你?”老門房道:“前些時,你不是要再三的對我說,有一個婦人要找事情嗎?現在工廠裏差了一個……”士毅搖搖頭道:“不必提了。那件事情,和老子差不多,人家雖是窮,是有面子的人,這樣的事,人家不肯幹。”老門房道:“你猜著是什麼事?”士毅道:“不是管女工開飯、洗碗筷子的事情嗎?”老門房連連搖了頭道:“不,不。這工廠裏不是有糊取燈盒兒和做小孩兒
服兩樣活嗎?這兩樣,不一定是廠裏人做,在家的人,只要取個保,也可以拿活去做。爲了這個,工廠裏特意要請幾個女跑外,一個月至少也給個七塊八塊的,還可以在工廠裏吃飯,你看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士毅搖著頭道:“好是好,可是要找事的這個女人,沒有造化,她現在害了病了。”老門房道:“害病也不要緊,只要你和總幹事提一聲兒,留一個位置暫時不發表,就是再過個十天半月,也來得及。”士毅聽了這話,自己卻沈吟了一會子,假使余氏這病遲個三五天好了,再養息七八上十天,也就可以上工了,這樣的好事把它抛棄了,未免可惜!萬一來不及,她的姑娘,也可以代表。老門房道:“洪先生你想些什麼?”士毅道:“我想著,這個老太大若是病得久一點,讓她姑娘先代表跑幾天,也可以嗎?”老門房道:“她姑娘多大歲數呢?”士毅道:“大概有十六七歲吧?”老門房聽了這話,一手摸了胡子,瞪了兩只大眼,向他望著。老門房其實也沒有什麼深意,可是士毅看到之後,立刻臉上紅了起來。他不臉紅,老門房卻也不留意,他一紅起臉來,老門房倒疑心了,想著他是一個光身漢子在北平,我是知道的,這個時候,他先要給個女太太找事,現在又要給個十六七的姑娘找事,這是怎麼回事?這樣一個老實人,難道還有什麼隱情嗎?他心裏想著,手裏就不住地去理他的胡子。士毅看他那神氣,知道他在轉念頭,便道:“不成功也沒有關系,我不過轉受一個朋友之托。我隨便的回複他就是了。”
說畢,他就向外面走去。走路的時候,他又轉想到常家的事。我現在爲了他家,每天多寫不少的字,老把這件事背負在身上,原不是辦法,可是突然地謝絕了,也讓他一家人大失所望。今天有了這個消息,我正好擺,應當去告訴小南一聲,至于她願幹不願幹,那就在乎她們,反正我自己是盡了這一番責任的了。他心裏這樣想著,這兩只腳卻自然而然的,向著到常家的這一條路上走了來。他不感到寫字的痛苦,也不感到爲人出力的煩悶,卻只盤算小南母女答應不答應的問題。走到常家門口時,遠遠地看到小南在那裏東張西望,看到他來了,立刻跳著迎上前來,問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真把我等急了。”士毅道:“有什麼事嗎?”小南道:“我
的病,已經好些了,多謝你啦。我爹說,老讓你花錢,心裏不過意,可是我們這窮人家,有什麼法子謝你呢?我下午買了幾斤切面,等著你,煮打鹵面吃。我鹵也做得了,
也燒開了,就等著你好下面啦,可是你老不來。”士毅口裏答應著事忙,心裏可就叫著慚愧,心想,我今天要是不來的話,人家燒好了
,要等到什麼時候才煮面呢。所以和朋友絕交,也當讓朋友知道,免得人家有癡漢等丫頭這一類的事情。他心裏這樣責備著自己,走到大門裏去。常居士似乎是知道他來了,昂了頭向屋子外叫道:“小南,是洪先生來了吧?我說不是?人家有那一番恻隱之心,還不知道你
今天的病怎麼樣呢?怎能夠不來?”士毅在院子裏答道:“這兩天事情忙一點。來,我是一定來的,就是我不來了,我也會打老先生一個招呼,免得指望著我幫忙呀。”說著這話,已經走到很窄小的那個中間屋子裏去。常居士摸索著迎上前來,兩手握了士毅一只手臂,然後慢慢地縮了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手托著,一手按著,點了兩點頭,表示出那誠懇的樣子來,卻道:“洪先生,我得著你,算是一活三條命。要不然,我內人病死,我要急死,我這個丫頭,前路茫茫,更是不知道要落到什麼地步。小孩子說,老讓你幫忙,要煮一碗面請請你。其實這買面的錢,也是洪先生的,你別管她這面是誰花錢買的,你只瞧她這樣一點孝心吧。”士毅啊喲了一聲道:“老先生,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折煞我了。”小南道:“屋子裏沒有地方坐,又髒得要命,還是請洪先生在院子裏坐吧。”士毅道:“這裏我已經來熟了,那裏坐都行,不必和我客氣。”小南不由分說,忙碌了一陣子,她將一把破爛的方凳子,放在階沿石邊。又端了一個矮凳子放在旁邊,用手拍了矮凳子道:“就請這兒坐吧。”士毅也覺得他們屋子裏,充滿了煤臭與汗氣味,到外面來坐,正合其意,笑著坐下了。常居士扶了壁,摸索著出來,也在階沿石上坐著。屋檐下一個煤爐子上,用三塊小石頭,支了一口補上鋸釘的大鍋,燒上了一鍋
,只是將一方柳條編的籠屜托子蓋了,在那縫裏,只管冒出熱氣來。小南在屋子裏,端出來一只缺子口的綠瓦盆,盆上蓋了一條藍布
手巾。掀開手巾來,中間兩大碗北方人吃的面鹵,乃是
蛋、肉絲、黃花菜、木耳、花椒、芡粉合煮的東西。碗外面,就圍上了幾大捆切面條。于是小南取了笊籬筷子,就在當院子下起面來。
常居士坐在階沿石上、風由上手吹來,正好將面鍋裏的熱氣,吹到他面前,他聳了鼻子尖,不由得喝起彩來道:“香,好香!機器面比咱們土面來得香,也好吃些。”士毅道:“老先生,你大概肚子餓了,給你先盛上一碗吧?”常居士笑道:“不忙不忙,你們那一碗鹵恐怕涼了,得熱上一點兒吧?”小南並不答複他這一句話,取出一個大碗來,盛上了一碗面,將一個盛了醬的小蝶子,一齊送到方凳子上,將一雙筷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你先吃吧。這黃醬倒是挺好的,我忘了買香油給你炸上一炸,你就這樣拌著吃吧。”常居士一手接下筷子,一手探索著摸了碗道:“我怎好先吃呢?”小南道:“你吃素,我們吃葷,你先吃吧。免得鬧在一,也不幹淨。”常居士將臉向著士毅笑道:“我這就不恭敬了。”于是摸了黃醬碟子在手,用筷子撥了一半黃醬在白
煮的面碗裏,然後筷子在面碗裏一陣胡拌,低了頭,稀哩唆羅,便吃起來。那一碗面何消片刻,吃了個幹淨。小南也不說什麼,接過了面碗去,悄悄地又給他盛上一碗。接著她將兩碗鹵放在方凳子上,然後盛了一碗面,雙手捧著,送到士毅面前。又取了一雙筷子,用自己的大
襟,擦了兩擦,拐了嘴笑著送了過來。士毅笑道:“何必這樣客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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