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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32回

張恨水作品

  這日下午,楊杏園回去,不由得想到李冬青的病。他想,人家既來信致意我,我又知道她的病信,似乎不好意思不理,我不如也寫一封信去慰問慰問。想到這裏,便坐下來寫信,可是一提筆,只寫“冬青先生文鑒”六個字,便止住了。心想,我們雖然算是一個文字之交的朋友,一來交情很淺,二來又有男女之別,這話卻是不好措詞。再說,那人xing情很孤介的,犯不著用社交公開的眼光來看她。如此一想,便把寫了六個字的信紙撕掉,把筆筒起來,墨盒也蓋起來。在蓋那墨盒的時候,扶著墨盒,凝神一想,又覺不對,以爲李冬青在那封信中附著筆問候我,似乎通知她害了病的意思,我簡直不理,很不對。如此又一想,依舊把墨盒子打開,重新抽了一張信箋來寫,寫了“冬青先生文鑒”六個字,還是不能寫下去。自己呆呆的坐著,把筆管向著鬓角擦了一會:“寫也寫不好,寫得好也怕人家說我多事,算了罷。但是我寫冠冕一點子,或者也不要緊,這又有什麼可躊躇的呢?”想了半天,決定了,便盡著一張八行,寫了一封信。那信道:

  冬青先生文鑒:于致慕蓮君函中,得悉適患清恙。今日濃yin漠漠,大有雨意,青燈明鏡間,得毋又添詩料幾許乎?春寒料峭,伏維珍重萬千。

  楊杏園 敬白

  信寫好了,封得妥貼,上街的時候便扔在信筒裏。

  這封信送到李冬青家裏,已是次日上午。李冬青這天病雖好了,一點兒精神沒有,清早只吃了一點稀飯,默默的坐在屋子裏,也沒梳頭,只隨便對著鏡攏一攏。這時攤著一本唐詩在桌上,念著消遣,無聊得很。王ma將信送上來,李冬青還以爲是何太太的複信,及到拆開來一看,卻是楊杏園的信,倒出于她意料之外。她將信看了幾遍,依舊把信疊著,放進信封裏去。王ma在一邊看見她想些什麼樣的,便問道:“小jie,學堂裏來信催上課嗎?”李冬青隨便說道:“不是的。”王ma又問道:“是誰的信?”李冬青倒不料她問這一句,便道:“是個學友來的罷了。”說著,把信扔在抽屜裏,兩只手抱著膝蓋,望著桌上的四季海棠,出了一會神。一眼望見桌上鏡子裏面,自己的影子,清瘦了許多,便索xing拿起鏡子照了一會。對著鏡子,理了一理鬓發,又將自己臉上,撫摸了一會。鏡子反面,嵌的是一張四寸相片,一個瘦小身材的女子,梳著辮子,站在一樹花架下,手上拈著一朵花,湊在鼻子上嗅,這正是四五年前自己的像,現在判若兩人了。看到這裏,一只手拿著鏡子,一只手放在桌上摔在耳邊,又想呆了。手拿著那面鏡子,只是撫弄不已。心想,早幾年的事,就在眼前。轉一下眼,又是幾年,這一生就算了。想到這裏,長歎一口氣。想起剛才念的舊詩,記得《金縷曲》說:“勸君莫惜金縷yi,勸君須借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想到這裏,自己不由得慢聲低唱起來。正吟詩吟得高興,忽聽得外面一陣高跟鞋子響,李冬青心裏想,或者又是梅雙修來了。接上卻聽見王ma在院子裏喊了一聲“何太太”,她這才知道何太太來了,便迎了出來。

  何太太進了上房,見她臉上黃黃的,鬓邊蓬著幾绺亂發,走上來,握著李冬青的手,對她臉上望了一望,說道:“可不是瘦了許多嗎?”這時,李老太太也在屋裏出來,笑道:“今日怎樣得空來?”何太太道:“李先生昨天寫信給我,說是病了,我今天特意來瞧瞧。”李老太太道:“這可勞駕了。不是我說,現在年紀輕的人,卻像何太太這樣好心眼兒的少,將來何太太一定是修得多兒多女的。”何太太聽了李老太太一派客氣話,正想謙遜兩句,而今聽她說到這句話,她是一個未開懷的,未免臉上一紅。李冬青見機,便拉著何太太的手道:“我屋子裏坐罷。”說著便拉到她的屋子裏去了。何太太一看,地下放著一只小火酒爐子,上面放一個瓦罐子,正在熬葯。桌上銅香爐裏,正點著兩支安息香,滿屋子裏,都是葯味和著香氣,何太太笑道:“這屋子全是竹器家夥,本來很幽雅,加上這一gu子葯香,李先生倒像個鼓兒詞上,多愁多病的小jie哩。”李冬青聽了這句話,未免心裏添了一段感觸,卻笑著說道:“你以爲這是一句恭維我的話,其實在這個時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個廢物了。重一點子說,就是沒有人格。從前我們小的時候,喜歡看小說,看了那種佳人才子的話,就覺得林黛玉杜麗娘都是好人。其實我們仔細想,這種吃了飯,專做唉聲歎氣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麼叫多愁多病呢?”何太太笑道:“李先生這一篇話,真是痛快!可是從來我沒有聽見你說過,今天是什麼事生了感觸吧?”李冬青道:“我向來主張如此。而且這種話,也是人家說爛掉了的,不過我懶得說罷了。我剛才念了一遍唐詩,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說,不由得我就開了話匣子了。”何太太聽了,笑道:“原來如此。這樣看來,李先生應該提起精神,不應該斯斯文文的在屋子裏害病呀。”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舊文學的虧,什麼詞呀,詩呀,都是消磨人志氣的,我偏愛它。越拿它解悶,越是悶,所以鬧得總是寒酸的樣子。自己雖知道這種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時又改不掉。”何太太道:“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裏發問了,我到第一臺包一個廂,請李先生和老太太去樂一天,好不好?”李冬青道:“前天還聽戲的呢,戲還沒完,我就走了。”何太太道:“那末,今天天氣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園去走走,好不好?”李冬青道:“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還沒梳頭呢。”李冬青一面和何太太說話,一面梳頭,不到一刻兒工夫,頭就梳起來了。李冬青又對李老太太說了一聲,要出去玩玩。換了一條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園來。

  進了門,先在各chu看了一會兒花,便在柏斯馨門前找了一個茶座喝茶。她們隔座,坐著兩個少年,一個穿了一件鴨綠se的哔叽長衫,架起腳伸出tui來,露出白絲襪子,綠哔叽鞋。一個穿了一件藍華絲葛袍子,背著臉坐著。那個穿綠哔叽長衫的,臉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頭上的頭發,都是杭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見,笑著對李冬青道:“你看這是一個男的還是一個女的?”李冬青聽了她這話,也就望了一眼,低聲對何太太說道:“公園這種地方,什麼人都有。坐在這地方,討厭得很,我們搬過一個地方罷。”何太太道:“怕什麼?搬了反倒不好。”何太太這樣說了,也就算了。坐了一會,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樁事,有一位同鄉的劉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們夫妻倆,是每天必來的,來了,是不喝茶的,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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