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雅言嫁到玉官家裏,一切都很和氣,玉官真個享了些婆福,出外回來,總有熱茶熱湯送到她面前。媳婦是想不到地恭順,連在地上撿得一紅紙條都交回給她。一見面便長
短的問,把她老人家奉承得眉飛目舞,逢人便贊。
花無百日香,媳婦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到半年,玉官對于雅言有些厭惡了,原因是建德入了革命。她以爲雅言知道,沒勸他猶可說,連告訴她一聲都沒有。他同十幾個同志預謀到同安舉事,響應武漢;不料事機不密,被逮了十幾個人,連他也在內,知縣已經把好幾個人殺了。這消息傳到玉官耳邊,急得她捶
跄地,向天號哭,一面向上帝祈禱,一面向祖先許願。她以爲媳婦不懂得愛護丈夫,連這殺頭大罪,也不會阻止他,教他莫去幹,她向著雅言一面哭,一面罵,罵得媳婦也哭起來。
玉官到牧師那裏,求他到縣裏去說人情,把兒子保出來。一面又用了許多銀子托人到縣裏去想法子。她的錢用夠了,也就有人出來證明建德是被誣陷,可不是嗎!他的年紀不過是十八九,懂得什麼革命呢?加以洋牧師到知縣面前面保,不好拒絕,恐怕惹出領事甚至公使的照會,不是玩的。當下知縣把建德提出來,教訓了幾句,命保人具結,當堂釋放。牧師摟著他,兩眼望天直禱告了一刻工夫。出了衙門,一面走,一面勸建德不要貪圖世間的功業,要獻身給天。建德的入
也是胡裏胡塗地,自思既然受了天恩,便當隨教會的意思,要怎樣便怎樣,牧師當然勸他去當牧師。于是在他畢業中學之後,便被送到一個神學校去,牧師又勸玉官說,不要對于建德的將來太失望。他也許不能滿足她一切的期望,但她應當要求一個更高的理想,活在理論的世界裏。
玉官自從建德進神學校以後,仍舊下鄉去布道,只留著雅言在家。她的私積爲建德的婚事和官司用得精光,一想起來,那怨恨便飛到雅言身上。因此她一回來,媳婦雖然像往常那般奉承,她總免不了要挑眼,找岔,雅言常常受她的氣,不曉得暗地裏哭了多少次。這樣下去,兩人的感情便隨日喪失,竟然交口對罵起來。在玉官看來,媳婦當然是不孝,她想無論叫誰來評判,也要判雅言爲不孝,可是她沒想到凡事都有例外。第一,她的兒子並不這樣想;第二,她的家母也沒以她的女兒爲不然。她兒子一從學校回來,她沒別的話,一切怨惡的箭都向雅言發射,射得她
無完膚。兒子聽得受不了,教她裝聾扮啞,這樣倒使他母
把他也罵個臭,說他不長進,聽媳婦的話,同媳婦一鼻孔出氣,合謀要氣死她。建德在家裏,最使她忿忿不平的是雅言躲在屋裏與兒子密談。她想,兒媳婦若非婬蕩,便是長
,這于家庭,于她自己,都是有害無利。到
家母那裏去分會罷,她在氣不過的時候,總是這樣想。可是一到杏官那裏,她都沒得著同情的解答。她若說雅言
匿丈夫不招呼她,杏官便回答她,年輕的夫婦應當那樣,因爲《聖經》說,夫婦應當合爲一
,況且她女兒嫁的是丈夫,不是婆婆。
又是一個時候,玉官在杏官面前啰嗦得沒開交,激嬲了杏官,杏官便說她如果是眼紅兒媳婦與兒子密,把她撇在一邊,沒人來理,爲何不去改嫁?她又勸玉官不要把雅言迫得太甚,因爲女兒已經有娠,萬一有什麼差錯,她是不答應的。這把玉官氣得捶
大哭,伸過手來,一巴掌便落在杏官臉上。這樣的“斷然
置”,當然不能使杏官忍受,兩個女人在緊張的情形底下不宣而戰。
交了兩三手,杏官一句話提醒了她,說她身爲布道家,不能這般任,玉官羞得滿臉漲熱,心裏的難受直如受了天上人間最酷的刑罰。她坐在一邊喘氣,眼淚源源地滴在襟前。慚愧的小心情迫著她向杏官求饒恕,杏官當下又安慰了她幾句,她將她自己作比,說她把丈夫丟了,把一個女兒丟了,也是這樣過活,萬事都依賴上天,隨遇而安,那就快活了。做人到不必斤斤于尋求自己的享樂受用,名譽恭敬,如她心裏想著子女無論如何是孝順的,他們也自然地不給她氣受了。
玉官出了杏官的門,心裏仍然有無限的愧限。她還沒看出那“理想”的意義,她仍然要求“現實”:生前有朋奉承,死後能萬古流芳,那才不枉做人。她雖走著天路,卻常在找著達到這目的人路。因爲她不敢確斷她是在正當的路程上走著,她想兒子和媳婦那樣不理會她,將來的一切必使她陷在一個很孤寂的地步。她不信只是冷清的一個人能夠活在這世界裏。富,貴,福,壽,康,甯,最少總得攀著一樣。
到家裏,和躺在
上,雅言上前問好,她也沒理會,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她覺得她一切的希望都是空的。從希望、理想,想到實際,使她感到她現在的工作也沒意味。想透一點,甚至有點辜負良心。但是她又想回來,以爲造就兒子的前程就是她的良心。她的工作,勞力,也和用在其它的事業上一樣,主人要她怎樣做,她便怎樣做,主人要她怎樣說,她便怎樣說。她是一個職業的婦人,不是一個尼姑。不過兒子是她的,如今他像是屬于別的女人,不大受她統製,再也不需要她了。這使她的工作意義根本動搖。想來想去,還是得爲自己想。從自己想到她的亡夫,從亡夫又想到陳廉。她想到陳廉,幾乎把一切的苦惱都忘掉,好像他就是在黑洞裏的一盞引路燈,隨著它走,雖然旁的都看不見,卻深信它一定可以引到一條出路。
她已決定辭掉女傳道的職業,跟著陳廉在村裏住。她想陳廉一定會答應的,因爲寫了一封沒具理由的辭職書遞給傳道公會。洋姑娘來慰留她,問她到底爲什麼不滿意,她只是說不出來。用女人的心來猜女人,說不出來的不過是一兩件事而已。洋姑娘忖度玉官若非到鄉下傳教被不信的人們所侮辱,便是在隴陌間給暴徒傷害了她的清白,這個,除掉祈禱以外,絕不能對外人聲張。她們禱告了半天,卻也沒什麼結果,洋姑娘還是勸她權且擔任下去,等公會開會來討論。
她回到錦鯉,一心要同陳廉說她這一點心事。因爲離社幾十裏的一個村莊演戲賽會,陳廉到那戲臺下賣鹵味去了。等了一天,兩天,他都沒回來,以致她的心情時刻在轉動著。
五六天後,醮打完了,陳廉賺了些錢,很高興地回到社裏。他做了許多年的買賣,身邊有了夠上置幾十畝地的積蓄,都放在鎮上生利。大王廟口那棵樟樹有一條很粗的根露出地面一尺多高,往來的人們每坐在那上頭歇息,玉官出外回來也常坐在那裏與陳廉閑談。聽著隔溪的鳥聲很可以使人忘卻疲倦,他坐在那裏正計算著日間的收入,擡頭看見玉官立即讓坐,說了許多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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