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風聲比郊外更緊,許多殷實的住戶都預先知道大亂將至,遷避到別去。玉官回到家門,見門已倒扣起來,便往教堂去打聽究竟。看堂的把鑰匙交給她,說金杏早已同天錫到通商口岸避亂去了。看堂的還告訴她,城裏有些人傳她失蹤,也有些說她被殺的。她只得暫時回家歇息,再作計較。
不到幾天工夫,官兵從錦鯉一帶退回城中。再過幾天,又不知退到那裏去,那纏紅布的兵隊沒有耗費一顆子彈安然地占領了城郊一帶的土地。民衆說起來,也變得真快,在四十八點鍾內,滿城都是紅旗招展,街上有宣傳隊、服務隊、保衛隊等等。于是投機的地痞和學棍們都講起全民革命,不成腔調的際歌,也從他們口裏唱出來了。這班新興的或小一號的土劣把老字號的土劣結果了不少,可以說是稍快人心。但是一般民衆的愉快還沒達到盡頭,憤恨又接著發生出來。他們不願意把房契交出,也不懂得聽“把群衆組織起來”,“擁護蘇軍”,這一類的話。不過願意盡管不願意,不懂盡管不懂,房契一樣地要交出來,組織還得去組織。全城的男子都派上了工作,據他們說是更基本的,然而門道甚多,難以遍舉。
因爲婦女都有特殊工作,城中許多女人能逃的早已逃走了。玉官澹定一點,沒往別去,當然也被征到婦女工作的地方去。她一進門便被那守門的兵士向上官告發,說她是前次在錦鯉社通敵逃走的罪犯,領隊的不由分訴便把她送到司令部去,玉官用她的利嘴來爲自己辯護,才落得一個遊街示衆的刑罰。自從在錦鯉那一夜用道理感化那班兵士以後,她深信她的上帝能夠保護她,一聽見要把她遊刑,心裏反爲坦然,毫無畏懼。當下司令部的同志們把一頂圓錐形的紙帽子戴在她頭上,一件用麻布口袋改造的背心套在她身上。紙帽上畫著十字架,兩邊各寫一行“帝
主義走狗”,背心上的裝飾也是如此。“帝
主義走狗”是另一宗教的六字真言,玉官當然不懂得其中的奧旨。她在道上,心裏想著這是侮辱她的信仰,她自己是清白的。她低著頭任人擁著她,隨著她,與圍著她的人們侮辱,心裏只想著她自己的事。她想,自己現在已經過了五十,建德已經留學好些年,也已二十六七了,不久回來,便可以替她工作,她便可以歇息。想到極樂
,無意喊出“啊哩流也”,把守兵嚇了一跳,以爲他是罵人,伸出手來就給她一巴掌。挨打是她日來嘗慣的,所以她沒有顯出特別痛楚,反而喊了幾聲“啊哩流也”!
第二天的遊刑剛要開始,一出衙門口便接到特赦的命令,玉官被釋,心境仍如昨天的光景,帶著一副腫臉和一雙乏慢慢地踱回家。家裏,什麼東西都被人搬走了,滿地的樹葉和搬剩的破爛東西,她也不去理會,只是急忙地走進廳中,仰望見梁上,那些神主還在懸著,一口氣才喘出來。在牆邊,只剩下兩條合起來一共五條
的板凳。她搖搖頭,歎了一口氣,趕緊到廚房竈下,掀開一塊破磚,伸手進去,把兩個大撲滿掏了出來,臉上才顯著欣慰的樣子。她要再伸手進去,忽然暈倒在地上。
不曉得經過多少時間,玉官才從昏朦中醒過來。她又渴又餓,兩腳又乏到動不得,便就爬到缸邊掬了一掬送到口裏,又靠在缸邊一會,然後站起來。到米甕邊,掀開蓋子一看,只剩下一點粘在缸底邊的糠。挂在窗口的,還有兩三條半幹的蔥和一顆大蒜頭。在壁櫥裏,她取出一個舊餅幹盒,蓋是沒有了,盒裏還有些老鼠吃過的餅屑,此外什麼都沒有了。她吃了些餅屑,覺得氣力漸漸複元,于是又到竈邊,打破了一個撲滿,把其余的仍舊放回原
。她把錢數好,放在竈頭,再去舀了一盆
洗臉,打算上街買一點東西吃。走到院子,見地上留著一封信,她以爲是她兒子建德寫來的,不由得滿心歡喜,俯著身子去撿起來。正要拆開看時,聽見門外有人很急地叫著“嫂嫂,嫂嫂”。
玉官把信揣在懷裏,忙著出去答應時,那人已跨過門檻踏進來。她見那人是穿一身黑布軍服,臂上纏著一條紅布徽識,頭上戴著一頂土製的軍帽,手裏拿著一包東西。楞了一會,她才問他是幹什麼,來找的是誰。那人現出笑容,表示他沒有惡意,一面邁步到堂上,一面說他就是當年的小叔子李糞掃,可是他現在的官名是李慕甯了。他說他現在是蘇區政府的重要職員,昨天晚上剛到,就打聽她的下落,早晨的特赦還是他講的人情,玉官只有說些感激的話。她心裏存著許多事情要問他,一時也不知道從何提起。她請慕甯坐在那條三腳板凳上,聲明過那是她家裏剩下最好的家具。問起他“蘇區政府”是什麼意思,他可說得天花亂墜,什麼共産主義、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一套一套地搬,從玉官一句也聽不懂的情形看來,他也許已經成爲半個文人或完全學者。但她心裏想這恐怕又是另一種洋教。其實慕甯也不是真懂得,除了幾個名詞以外,政治經濟的奧義,大概也是一知半解。玉官不配與他談論那關系
家大計的政論,他也不配與玉官解說,話門當然要從另一方面開展。慕甯在過去三十多年所經曆的事情也不少,還是報告報告自己的事比較能著邊際。他把手裏那一包東西遞給玉官,說是吃的東西。玉官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鄉下某地最有名的“馬蹄酥”。她一連就吃了二十個,心裏非常感激。她覺得小叔子的人情世故比以前懂得透澈,談吐也不粗魯,真想不到人世能把他磨練到這步田地。
玉官並沒敢問他當日把杏官的女兒雅麗抱到那裏去,倒是他自己一五一十地說了些。他說在蘇松太道臺衙門裏當差以後,又被保送到直隸將弁學堂去當學生。畢業後便隨著一個標統做了許久的哨官。革命後跟著人入這,入那
,倒這個,倒那個,至終也倒了自己,壓碎自己的地盤。無可奈何改了一個名字,又是一個名字,不曉得經過多少次,才入深山組織政府。這次他便是從山裏出來,與從錦鯉的同志在城裏會師,同出發到別
去。他說“紅軍”的名目于他最合適,于是采用了,其實是彼此絕不相幹,這也是所謂士共的由來。
雅麗的下落又怎樣?慕甯也很爽直,一起給她報告出來。他說,在革命前不久,那位老道臺才由糧道又調任海關道,很發了些財。他有時也用叔叔的名義去看雅麗,所以兩家還有些來往。革命後,那老道臺就在上海搖身一變而成亡遺老。他呢,也是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不入八分的開
元勳。亡
遺老與開
元勳照例當有産業置在租借地或租界裏頭,照便應有金鎊錢票存在外
銀行裏頭。初時慕甯有這些,經不起幾次的查抄與沒收,弄得他到現在要回到民間去。至于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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