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官傳教的區域已不像往年那麼平靜,早晚牛羊牟牟于于聲音常從參著軍號戰鼓的雜響。什麼警備令和戒嚴令,一兩個月中總會來幾次。陳總司令退出福建以後,兵隊隨地紮營是好幾年來常見的事,玉官和其他民衆一樣,不加注意。
自從接到杏官報告天錫的事以後,她一心想回城裏去看看,那幾天是她在鄉間布道的期間,好容易把禮拜天忙過了,想在星期以前趕到錦鯉過夜,第二天一早趕程回家,不料還沒看見大王廟,前路已有幾個行人回頭走。他們說大路上有許多臂纏紅布的兵士把住,無論是誰都不許通行。玉官不得已,只得折回,到一個小村裏。那裏有一家信教的農夫,因爲地方不多,他把玉官安置在稻草房裏。她聞著稻草房附近的糞堆和茅廁的氣味已經不大受得住,又加上大大小小的老鼠,穿出竄進像沒理會她也在裏頭似地。她心裏斷定,凡老鼠自由來往的屋裏必定是有鬼的。不過她已得到陳廉防鬼的補術,把《聖經》和《易經》放在身邊,放心躺在稻草上。治鬼雖有妙術,避臭卻無奇方,玉官好容易到夜深了才合得眼睛睡著了。
她在夢中覺得有槍聲和許多人的腳步聲、吵嚷聲,睜開眼已看見離她不遠的稻草已經著了火,她無暇思索那是子彈引的火還是人放的火,扯起裙,望外便跑,那時已過夜半,全村都在火光裏照著。她想事情是凶多吉少,不如逃到瓜田邊那座看守棚去躲避一下。棚裏的人已不在,她鑽進去蹲著,心裏非常害怕,閉著眼睛求上帝,睜著眼睛求祖宗。村裏的人聲夾著火焰四
發射,原來一隊臂纏紅布的兵到村裏擄人。村裏的人早就聽聞數年來中
各地“鬧兵”的事情。他們也知道有一種軍隊叫做“土共”,其他還有“紅軍”,“蘇維埃軍”等名目。但土與非土到底有什麼分別,他們說不出來;他們只從行爲來判斷,凡是焚掠村莊,擄人勒索,不顧群衆的安全與利益行爲和強盜一般的,他們便叫那些人做土共。這次來的大概也是土共,因爲他們在村裏足足擄掠了一夜。玉官在棚裏沒敢閉眼睛,直等到天亮。看守棚只是一片竹篷罩成的一個圓穹,兩頭沒什麼遮攔,她若不出來,往來的人必要看見她。她想,還是趕回錦鯉去再作計較,可是走不多遠,就被幾個開路先鋒斷道無帥攔住。
她成了那隊戴黑帽纏紅布的軍隊的俘虜,被送到另一個村裏。被擄來的婦女都聚在一,有許多是玉官認識的。紛亂了幾天,各人都派上一種工作。所謂工作是浣洗,縫補,炊煮等等,玉官是專管縫補的,那隊人馬的破
爛帽特別多,把她兩只手忙得發顫,到連針也拿得像銅柱一樣重才勉強歇,這樣的生活于她算是破天荒第一遭。自從當了傳教士以後,她的生活的單調,天天循規蹈矩地生活著,沒人催促她,也沒人監視她。如今卻是相反,生活直如囚徒一般,她懷念著在外
的兒子和城裏的小孫,又想到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
離這場大難。她沒有別的方法,流出幾行淚就當安慰了自己。
有十幾天的工夫在村外開了仗,纏紅布的人們被打死了不少。他們退到村裏,把輕重及其它一切貨寶匆忙地收拾起來,齊向村後二十多裏的密林退卻。村中的男女丁口,馬牛羊犬豖,能帶的也都得跟著他們走,一時人畜的號叫聲響入雲際,因爲誰也不願意跟他們做這樣危險的旅行,可也沒法擺
。全村頓然顯得像死寂的廢墟,所剩的只有十幾個老公公老婆婆,嬰孩能走路也得隨著走,在懷抱的就由各人母
決斷,不能帶或不願帶的可以扔在路邊,或留在村裏。受傷的戰士走不動的也被打死,因爲怕被敵方擄去受刑逼供。
走了七八裏路,隊長忽然發現一張非常重要的地圖和一本編號名冊留在村裏被打死的一個領隊的身上。那是最重要的文件,絕對不能遺失,更不能落在敵人手裏。隊長要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扮成夫婦回去搜尋。玉官早想找機會逃,便即自告奮勇。她說,她認識幾條小捷徑,可以很迅速回來。同行的男子是“老同志”,一路監視著玉官,半步也不肯放松,從小道走果然很快就到了村外。那時官兵還沒來到,但隔著籬笆,那人已聽見村裏那幾個剩下的老人在罵他們是土匪,官兵一來要怎樣做他們的引導。玉官于是教那人就在竹
底下等著,怕他進去不方便。那人把死者記在臂上的號數告訴她,由她自己進去。玉官本來是想一進村裏便躲起來的,繼而想到那人身邊有槍,若等急了,必會自己進來,豈不又是血鬥?她于是按著號數找尋,果然在路邊一具屍首的
袋裏找出他們所要的文件。那時全村只是臥著淩亂的屍
和破碎的軍需品,各家的門戶都關得嚴嚴地。玉官在道上來回走了些時候,也沒見人。她帶著文件到林底下,交給那人,教他飛步向前走,說她走不動,隨後跟著來。那人得著地圖名冊也自很滿足,不顧一切地撒開
便跑。玉官見那人走遠了,且自回到村裏。她想,那裏不能久停,于是沿著田邊的小徑,向著錦鯉社投奔。
她那一雙改組派的尖長腳,要手裏的洋傘來扶持才能放步的,如今還得在小徑上跋涉,所以更顯得蹒跚可憐。好容易走到社口,又被兩個灰軍士攔住。他們不由分說,把她帶到營長帳前。營長便命把她發落,顔
好像大失所望。他們都是外省人,說的話,玉官一句也不懂。兩個兵士把她領到一間大屋子裏,她認得是社裏祠堂後院的廂房,那前院還有兵一小隊駐紮著,她對二人說,是住在巷尾那間福音堂裏,但說來說去,都說不清。他們也不懂得她的話,在屋裏已有八九個女人,有在一邊啼哭的,有坐著發愣的,也有些像不很關心的。玉官想著,這大概也是拉來替兵士們縫補
服的罷。
原來在用武之地,軍隊的紀律若是差一點,必有兩件事情是他們盡先要辦的:第一件是點點當地有多少糧食,第二是數數有多少婦女。沒有糧食和婦女,仗是不能打的,幾個婦女一見玉官進來都圍著她哭,要她搭救。玉官在那裏工作那麼些年,自然個個認得,但她也是女子,自己也沒把握。前些日子在那一村被逮的時候,她也承認過自己是教徒,結果是被打了幾個耳光,被罵了幾句“帝主義走狗”,所以對于用教會的名義,她有點膽怯。婦女當中有一個是由玉官引進教的,反勸玉官在危難時不要舍棄她的上帝。她從袖裏取出一本《聖經》交給玉官,說她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帶,就帶著那本書,請她翻開選一兩節給大家講講。這話打中了玉官的心坎,于是從她手裏把《聖經》接過來,自己慎重地念了幾遍。
黃昏過後,各人啖了些粥,玉官便要大家開始唱聖詩,祈禱,她翻開群衆中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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