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介紹斯蒂芬·茨威格的著名的中篇小說《象棋的故事》①讓我們從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開始:爲什麼有的作品製造了非常緊張的情節,描寫了非常激烈的場面,我們讀起來卻無動于衷,甚至感到讀不下去;而有的作品敘述的只是一件小事——譬如我們要介紹的這篇小說中一盤象棋的勝負,卻引起了我們這麼深切的關注呢?
要解答這個問題是並不困難的。主要在于前一類作品沒有寫出有血有肉的人物,作者只是在那裏編造故事情節。如果人物的形象不是真實的生命,如果人物沒有成爲讀者熱情地關切的對象(如同關切他的知心友人),那麼,無論怎樣緊張的情節,怎樣激烈的場面,都不可能激發讀者的感情,不能引起他的關注的。後一類作品則是塑造出了人物的真實格,我們對情節如何發展的關心,是出于對人物的遭遇和命運的關心。所以有一些看來是一般無關重要的事,但由于和人物的遭遇和命運聯系起來了,而取得了重要的意義。
這一道理,我們的作家們的理解是比這裏的簡略的說明更深刻和更完整的。但理解是一回事,在創作實踐上如何現又是一回事。看看某些電影、戲劇、小說,我們不能不常常想到這一問題。
而在人物的格塑造,主要是心理刻畫上,茨威格的長
是值得我們注意的。《象棋的故事》不能算是他最好的小說,也不能代表他主要思想傾向,然而是可以說明他的心理刻畫技巧的例子。
那是一次引起了我們極大的關心和興趣的棋賽,雖然那不是一場正式的比賽,而只是在輪船航行中旅客間的一次偶然的活動。
交手的一方,是年輕的世界冠軍米爾柯·琴多維奇。這是一個傳奇似的人物。在棋桌上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大師,曾經擊敗了許多世界著名的選手。可是當他一從棋桌邊站起來,就無可挽救地變成一個怪裏怪氣、近乎滑稽可笑的角:行動滯重,沈默寡言,而且,像他的惱怒的對手之一所刻薄地指出的,“在任何領域都驚人地無知”。他原是一個貧困的孤兒。他的象棋天才是偶然地爲收養他的同村的一位神父所發現的,在稍加訓練以後,他很快就跻身于世界名手之列了。他從過去的手足失措一變而爲冷漠的、往往表現爲極其笨拙的目空一切。而且他極其貪婪,依靠棋藝聚積著錢財。
在這次航行中,他卻遇到不可輕視的敵手了。而那不過是一名普通的旅客,一個默默無名的人物。在昨天他和旁人對局時,由于那個無名人物的指點,他本來一盤必勝的棋被逼成了和局。這不僅是使他少贏了兩百五十元美金而已,也損傷了他的自傲,也可能難得地引起了他的好奇。于是他主動提出來要與這個無名人物比賽一次。
這也不能不引起讀者的好奇心:這位無名人物是一位怎樣的人呢?而且,他說他二十或者二十五年沒有摸過棋盤,又怎麼可能有那麼高的棋藝呢?
我是一向不大習慣于去研究和分析作品的布局的,認爲那樣往往容易將一篇有生命的作品解剖成了一具僵屍。但對于《象棋的故事》的布局,卻想略略說幾句話。小說是以第一人稱的身分敘述的,首先由作品中的“我”爲我們介紹了那位世界冠軍,他的經曆和個。那個“我”知道了那位傳奇般的人物和他同在一個船上後,他熱切地想去結識,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有得逞,于是,就想起了獵人屢試不爽的策略:模仿山
發情的叫聲來引誘山
。他和他的妻子在吸煙室裏對棋,想以此將象棋大師吸引過來。但首先吸引過來的是一位因鑽探石油賺了一筆大錢的名叫麥克柯諾爾的蘇格蘭采礦工程師。這是一個自以爲是、頗爲得志的人,即使在最無足輕重的比賽中,也把失敗看作是降低自己的身分。他心裏充滿了特殊的優越感,以致把任何阻力都看成是對自己極不應該的反抗,幾乎就是對自己的侮辱。當他一聽說著名的象棋大師在這一艘輪船上,就冒昧去邀約他來下棋,而且接受了每盤賭金二百五十元的約定。這是荒唐的,等于將錢向大海中扔。然而在輸了一局後他還不服氣,要求下第二局。當他在第二局已陷入絕望時,一個偶然出現的旁觀者爲他出了主意,使他得以下成和局。
茨威格生動地寫出了在對棋時大師的那種驕傲自大,目中無人的格。他明顯地讓對手們感到他對他們的輕視。他隨手地下一步棋,然後懶洋洋地躺在安樂椅裏翻閱畫報。一直到將對方“將死了”,也不擡頭看他們一眼。茨威格也生動地寫出了那位工程師好強、倔犟、死不認輸的
格。他甯可損失大筆金錢也要取得一次勝利,而這又是他絕對無力做到的。幾位熱心的參與者也都憤憤不平,只想壓倒那位大師的傲慢之氣,卻也一籌莫展。在這種情勢和氣氛下,作者讓一個無名者——真正的主角——出場,幾句話就表明了他棋藝修養的精深,在接受了他的意見後,挽回了敗局。參與比賽的人和旁觀者都無比地激動了,而那位傲慢的大師也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敵手。他第一次擡起頭來,看了看那位無名者,而且主動提出來,願意第二天與他較量一次。
我只是想指出作者這種善于製造情勢和烘托氣氛的本領,而無意于推廣這種在“節骨眼”上讓主角登場以吸引讀者注意的創作技巧。事實上,這種技巧在我們不少作品中都已運用了,而且往往運用到了這樣的地步:損害了藝術的真實感。而損害了真實感的技巧就不是真正的技巧。所謂技巧,應該是力求表現生活的真實。離開了這一點,那至多也不過是雕蟲小技。
茨威格比較歡喜某種戲劇的情節,但他不是企圖以情節的曲折、離奇去吸引讀者,而是想去表現在一種特殊情勢中,人物的心理狀態。他說:“我在寫作上的主要志趣,一直是想從心理的角度再現人物的
格和他們的生活遭遇。”《象棋的故事》中,關于那位無名者怎樣在一種絕無僅有的情況下學得了精湛棋藝的描寫,是作品中最精彩的核心。
那原也並不是什麼複雜的故事:他出生于奧地利一家古老的名門望族,二次世界大戰前,主持著一家律師事務所,充當法律顧問和管理一些大修道院的財産,還受托管理皇室某些成員的資産。社
徒早就注意到了他的事務所,在那裏安排了密探。在希特勒的軍隊進入維也納的當天,他被
衛軍逮捕了。他們想從他那裏獲得皇族資産隱匿的情況。他被安置在一家旅館的單間裏,被完全孤立起來,除了看守,看不見任何人的臉;除了審訊,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在一次提去審訊的等候中,他冒著生命的危險,從挂在牆上的一件雨
的口袋中偷到了一本小書。他懷著無限的喜悅回到了他的房間裏,使他失望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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