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曾卓詩集從詩想起的……上一小節]對著明天就要考試的功課,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情沈重、痛苦、感傷,突然拿起了筆,寫下了一首詩,題目是:《別》。詩第二天就投寄到靳以編的《文群》副刊去了。天知道我是怎樣對付了那幾天的期終考試的。這首詩是有著真實感情的,但一首送人到革命聖地——延安去的詩,竟是如此傷感,一片小資産階級的情調,就連我自己,在不久後就對它感到不滿了。但幾天之後詩就刊登出來了,那是一九三九年的二月,而且還有人稱贊。這將我寫詩的熱情引到了一個gāo cháo,成了《文群》的經常的投稿者。同時我也留意讀一些別人的詩。有一次,我買到了艾青的詩集《北方》(他抗戰前出版的詩集《大堰河》我是後來才讀到的),那是一本薄薄的六十四開的小冊子,給予我很大的感動,而且在詩的形式方面,爲我展開了一個新的天地。
一九三九年春到一九四三年,那三、四年間是我寫詩最多的時期,投稿的範圍也漸漸擴大了。我真想好好記述一下在一九四○年夏我是怎樣先後結識了幾個寫詩的友人和我們的那一段生活,不過那應該是另一篇回憶的題目。這裏我只能簡單地提一下,除了c(他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幾歲,抗戰前就在知名的文學刊物上發表詩了)以外,都是剛剛寫詩的年輕人,流亡的窮學生。他們有才華,有抱負,也有所追求。但並沒有真正走進生活和接近人民,他們的歌聲美麗,但有些飄渺;他們的激憤的喊聲是真摯的,但並不深沈。這是幾棵剛出土的新苗。對于當時老一輩的知名的詩人,他們尊重的是其中的幾個。對于當時的詩壇,他們有自己的看法。我們認識以後不久,就決定辦一個詩刊,經費問題依靠在熟人間募捐解決了。詩刊的名稱是《詩墾地》,斷斷續續一共出了六期,後來遭到了民
反動派的阻撓和查禁。對于幾個青年人辦的這麼一個小小的刊物,他們也是不能放心的。
我的詩有幾個贊美者,卻受到了一個長者的責難,說那不過是小資産階級的東西。這使我很憤憤不滿,內心暗暗地發誓一定要寫出一些好的詩來。——但終于沒有能夠寫出,反而寫得更少,在一九四四年以後,幾乎不寫詩了。我不必掩飾我在二十歲前後的種種缺點:驕傲、虛浮、鋒芒畢露,生活上的吊兒郎當,思想上在進步的外下掩蓋著的小資産階級情懷。在深重的民族災難中,在抗日戰爭的
中,在反動派的黑暗的統治下面,我卻浮遊在自得其樂的小天地中——這是指生活情況,也是指精神狀態。我自以爲反抗著什麼,追求著什麼,多次的政治迫害增加了我驕傲的資本。不能說我沒有做一點工作,但我只是這個大時代的一個可笑的“騎士”而已。當時一位友人曾稱我爲“馬克”(這是岡察洛夫長篇小說《懸岩》中的一個虛無主義者),他是善意地、
熱地就好的一面這樣來比擬的,現在看來,這是一個無意的、然而辛辣的嘲笑。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能夠寫得出好的詩呢。當時的作品已經全部丟失了,現在留存下來的少數一些,都是憑記憶抄出的。我且舉出兩首短詩做例子來說明一下我的創作傾向。門
——寫給老朋友們看
莫正視一眼,
對那向我們哭泣而來的女郎。曾經用前進的姿態來吸引我們的,是她;
曾經用美麗的謊言來欺騙我們的,是她。
而她
在並不洶湧的波濤中,就投進了
殘害我們的兄弟的人的懷抱。
今天,她又要走進
我們友誼的圈子,
她說,她現在才知道
只有我們
才是善良的靈魂。
讓她在門外哭泣,
我們的門
不爲叛逆者開!
(1940年)
另一首詩是:
青春
讓我寂寞地
踱到寂靜的河岸去。
不問是玫瑰生了刺,
還是荊棘中卻開出了美麗的花,——我折一枝,爲你。被刺傷的手指滴下的血珠揩上襟,
讓玫瑰裝飾你的青春,血漬裝飾我的青春。
(1941年)
前一首詩《門》是針對武漢時期讀書會中的一個女朋友的,她當時已經嫁給了一個在武漢曾迫害過我們的民
棍,卻又渴望著我們的友誼。寫這首詩,我當然自以爲是站在進步的立場上的。情緒是真實的,詩又很短,所以還不大容易看出問題。後一首詩《青春》雖然也很短,卻明顯地暴露了我。“讓血漬裝飾我的青春”,這是炫耀自己的進步,但全詩卻是以小資産階級的感情爲基調的。我那段時期所寫的詩,大都也就是如此。我當時並不是完全沒有認識這一點,雖然那認識是有一定限度的。我也渴望寫出表達人民感情的詩。但僅僅靠主觀願望是不夠的,我不能拿出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如果一定勉強寫下一些豪言壯語,那就不過是虛僞。而我厭惡虛僞。我也寫過人民的苦難,如《乞丐窟》、《熟睡的兵》、《市外》等等,但那只是出于一個旁觀者的淺薄的人道主義,而不是感同身受的血淚的控訴。當我真誠地寫出一點什麼時,那當中當然也有我的追求、我的搏擊,但也暴露出我思想上、感情上的瘡疤。我不必矯情地說自己缺乏寫詩的才能,但在詩中——在一切藝術作品裏,特別是在詩中,比起技巧來,思想感情是更主要的,是決定
的。只有至善至強的人才能有至善至強的詩。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認識到了這一點——應該說,我才逐漸會到了這一點,因爲那道理我是很早就知道的。我感到苦惱,我有過掙紮,進行過探索。我寫過少數幾首還算健康的詩,如《鐵欄與火》等。如果我能夠在這個基礎上提高一步,那麼我的詩就有可能進入一個新的階段。這首先就要求我的思想感情能夠有一個根本
的轉變。而我當時還是飄浮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裏,對自己的生活狀況和思想狀況不滿,卻又隨遇而安,得過且過,沒有努力從那裏跨越出去。在主觀上又缺乏追求的激情,不敢正視和解剖,更沒有決心和力量去改正自己的缺點。我對過去自己寫的那些詩,除少數幾首外,大都有一種厭惡情緒,又無力寫出更好的詩。另外,我又感到我的友人們是走到我的前面了,爲了使自己不致于顯得那樣落後,我采取了一個消極的辦法:不寫。大致從一九四四年開始,我停止寫詩有十多年,偶爾也寫一兩篇,更多的卻是寫散文、短論、雜文之類的了。有的人卻還是稱我爲“詩人”,他們沒有想到這對我不過是一種諷刺和嘲笑,使我內心感到悲哀。三
我沒有想到我又會寫起詩來,而且是在那樣的一種境況下面。
一九五五年的五月十六日——我特別記得這一日期,因爲這天正是武漢解放六周年。我曾以巨大的熱情和歡樂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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