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章明清望見了在朦胧的街燈下的院落的大門時,他的匆忙的腳步就放慢了。他的心裏突然升起了一陣恐懼,感到在家裏等待著他的,將是什麼不幸的事情。自從他妻子的病沈重起來後,每當他從局裏下班回家時,他就要經受到這種恐懼,好像一個人在半夜要走進一座黑的森林之前所感到的一樣。在離大門三四丈遠的地方,他就站住了,用猶豫的眼光,凝視著他住的那間小屋的紙窗。那上面,現在鋪著安靜的、淡黃的燈光。他傾聽,呼吸有一點急促,但沒有什麼值得他驚嚇的聲音,于是他又加快了步子,走進院落。
院落中,正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晚飯吃過了,每一家窗口都挂著安詳的燈光。有的男人們大聲唱戲,幾個女人高聲說笑,小孩子們在院心打鬧,追逐。章明清冷淡地穿了進來。推開門,屋內靜靜的。七歲的大孩子正坐在桌前清理積存起來的香煙畫片,擡頭看見他,喊了一聲:“爸爸!”
“弟弟呢?”章明清問,證實了平安,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在廚房頭耍”。小明用四川話回答,同時他看到了爸爸拿在手中的一個紙包。“啥子,啥子東西?”他喊。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向爸爸。
“不要吵,這是吃的葯。”章明清低聲說,推開了小明,同時向大
上望。
“回了麼?”低垂著的帳子掀動了一下,一個低弱的聲音問。
“唔”,章明清回答,向邊走去。“還好麼,今天?”他問,挪開帳子,在
邊坐下。
“還好。”躺在上,披散著頭發,有著削瘦而蒼白的長臉的年輕的婦人,無力地微笑著說:“今天怎麼回得這麼晚?孩子早吵著肚子餓了。”
“我去買了點東西。你自己吃了沒有?”
“沒有,我還不餓……又買什麼?”妻子伍瑞秋問,困難地在枕上側頭,接過了丈夫手裏的紙包。
“混合維他命,醫生叫買的。”
“不要買這些,”伍瑞秋皺著眉頭說,迅速推開紙包,像推開不潔的東西。“花這些冤枉錢做什麼?我不吃這些東西。”
章明清不知說什麼好,望著妻子笑。
“還是有點熱呢?”章明清用手在妻子額頭上試探了一下。
“不舒服嗎?”他問。
伍瑞秋搖頭,推開丈夫放在額頭上的手,同時眼睛潤了。“胡
,胡
!”小明大聲地喊。
“什麼事?輕點喊。”父製止他。
“開得飯羅,餓慘了”。小明沒有理會爸爸,繼續喊。
“胡,胡
!”伍瑞秋掙紮著從
上撐起半個身子,用微弱的聲音喊,“是該開飯了,孩子餓了好半天了。”
“你睡下吧,別著涼,我來招呼。”做丈夫的慌忙扶下了妻子後,走到門前去,向廚房裏喊了幾聲。
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從黑暗的巷中跳著跑了過來。
“爸爸!”小孩跑過來,抱住了爸爸的,仰著頭喊。章明清
熱地抱起了他。“告訴爸爸,餓不餓?”他吻著小孩,問。小孩點頭。接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端著菜進來。
在飯桌上,小明望了望兩個菜碗,噘起了嘴說:“又是白菜,豆腐,又是……”他說的話因爸爸的警告的眼光而停止了。
他故意敲響飯碗。做母的正由胡
扶著從
上坐起來,因爲怕將病傳染給小孩子們,她是有著單份的菜的。
“小明,你來一下。”母喊。
“噢!”小明愉快地回答,預備跳下椅子。
“不許去!”爸爸高聲地說。
“讓他來分點蛋去吧,我吃不了這許多。”
小明慢慢地爬下椅子,同時,用委屈的、謹慎的眼光看著爸爸。那眼光說:“你看,又不是我要去,是叫我,我有什麼辦法?”
“不許去,你……你”爸爸重重地放下筷子。
“明清!”妻子用責備的聲音打斷了丈夫的話。
“只許吃一點。”章明清拿著筷子,用較溫和聲音說。面對著孩子的委屈的、謹慎的眼光,和蒼黃的小臉,他的心裏突然有了憐憫和悲涼。孩子跑過去了。接著第二個孩子也用著探詢的眼光看著爸爸,悄悄地爬下椅子,跑了過去。
晚飯後,小明坐在桌前習字,他原是想溜出去找他的同伴們的,被爸爸阻止了。聽著院內的小孩們的快樂的喧鬧,他的心裏紛亂而焦灼,不時翻著大而明亮的眼睛,怨恨地看看爸爸。當爸爸也看看他時候,他就用尖舐一舐筆尖,胡亂地劃幾下,他的嘴
上因而糊滿了黑墨。弟弟小白坐在門檻上,望著外面玩鬧著的孩子們。章明清疲乏地靠在藤椅上,苦惱地思索著什麼。當他擡頭的時候,發覺胡
站在他的面前。
“要菜餞?”他問。
“嗯,油也要打了,今天的菜錢是青菜一千二……”胡用著湖北家鄉的土話說。
“不要報賬吧,”章明清用一個煩躁的手式打斷了她的話。
“給你五千夠了吧?”他問。
“夠了。”胡伸手接過錢,但站著不離開。
“還有什麼事?”章明清奇怪地看著那個五十多歲的女傭。
“先生,莫怪我多嘴,我看……”胡猶豫地說,怯怯地看著他。
“什麼事?你說。”
“先生,我看太太的病該好好治一下了。”在躊躇了一下後,胡彎下腰,緊張的低聲說,同時,用留神的眼光向大
看。
“怎麼?”章明清問,心突然緊縮。
“先生,我有個伢,……啊,你先生莫見怪,我那個伢死了,他也就是害的跟太太一個樣的病:痨病——是累傷了的,這個病調養得不好就要壞事……你看,太太那個臉呵……今天白天又吐了一口……”老婦人長長地歎氣,用焦灼的、哀傷的眼光望向大
。
“又吐了?”章明清關切地問。
“吐了呵!我那個伢也是……先生,該好好請個醫生看看,不是我好多嘴。”老婦人說完了搖搖頭。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章明清揮一揮手說,聲音枯澀。
老婦人帶著愁苦的面,口裏喃喃地說著什麼,在門口,牽起了坐在門檻上的小白。
章明清重重地倒在椅背上,點燃一支煙。
他的心裏是被一種什麼沈重的東西緊緊地壓著,一直向下沈去,沈去……自從妻子的病突然沈重後,他已負了一筆不小的債。而且,也是因爲妻子的病倒,他們才請了一個女傭,這也是一個不輕的負擔。今天白天,他寫了一張借條,沒有得到上司的批准,因爲他本月份的薪津的借支已經超過了一半。現在,他的身邊只剩有九萬多塊錢,要將家裏的夥食維持到月底都非常困難。而他的妻子的醫葯費還是一張空白。
“怎麼辦呢?生病是只有那些豪門貴族才有資格的!”
章明清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是痛苦而又焦躁。他……
曾卓詩論悲歌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