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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觀人生》嚴師好友教人憶

第2小節
豐子恺作品

  [續靜觀人生嚴師好友教人憶上一小節]幾個聽者伸一伸she頭。後來我聽見又有人說:“將來……留級,說不定開除……”另一個聲音說:“還要追繳學費呢……”我不知道究竟“哼”有什麼作用,大圈餅有什麼作用,但看了這輿論紛紛的情狀,心中頗爲伯豪擔憂。

  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長廊中的窗檐上說話了。我爲他擔了一天心,懇意地勸他:“你爲什麼不肯上課?聽說點名冊上你的名下劃了一個大圈餅。說不定要留級,開除,追繳學費呢!”他從容地說道:“那先生的課,我實在不要上了。其實他們都是怕點名冊上的圈餅和學業分數cao行分數而勉強去上課的,我不會幹這種事。由他什麼都不要緊。”“你這怪人,全校找不出第二個!”“這正是我之所以爲我!”“……”

  楊家俊的無故缺課,不久名震于全校,大家認爲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師中也個個注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監學監的召喚和訓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喚,他就決然而往,笑嘻嘻地回來。只管向藏書樓去借《史記》、《漢書》等,凝神地誦讀。只有我常常替他擔心。不久,年假到了、學校對他並沒有表示什麼懲罰。

  第二學期,伯豪依舊來校,但看他初到時似乎很不高興。

  我們在杭州地方已漸漸熟悉。時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shui間去遊玩。他的遊興很好,而且辦法也特別。他說:“我們遊西湖,應該無目的地漫遊,不必指定地點。

  疲倦了就休息。”又說:“遊西湖一定要到無名的地方!衆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領我到保岔塔旁邊的山巅上,雷feng塔後面的荒野中。我們坐在無人迹的地方,一面看雲,一面嚼面包。

  臨去的時候,他拿出兩個銅板來放在一塊大岩石上,說下次來取它。過了兩三星期,我們重遊其地,看見銅板已經發青,照原狀放在石頭上,我們何等喜歡贊歎!他對我說:“這裏是我們的錢庫,我們以天地爲室廬。”我當時雖然仍是一個庸愚無知的小學生,自己沒有一點的創見,但對于他這種奇特、新穎而卓拔不群的舉止言語,亦頗有鑒賞的眼識,覺得他的一舉一動對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覺地傾向他,追隨他。然而命運已不肯再延長我們的交遊了。

  我們的ticao先生似乎是一個軍界出身的人,我們校裏有百余支很重的毛瑟槍。負了這種槍而上兵式ticao課,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惡的事。關于這兵式ticao,我現在回想起來背脊上還可以出汗。特別因爲我的tui構造異常,臀部不能坐在腳踵上,跪擊時竭力坐下去,疼痛得很,而相差還有寸許,——後來我到東京時,也曾吃這tui的苦,我坐在席上時不能照日本人的禮儀,非箕踞不可。——那ticao先生雖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下去,頗能原諒我,不過對我說:“你必須常常練習,跪擊是很重要的。”後來他請了一個助教來,這人完全是一個兵,把我們都當作兵看待。

  說話都是命令的口氣,而且凶得很。他見我跪擊時比別人高出一段,就不問情由,走到我後面,用tui墊住了我的背部,用兩手在我的肩上盡力按下去。我痛得當不住,連槍連人倒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舉槍”,我正在出神想什麼事,忘記聽了號令,並不舉槍。他厲聲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聽了這叱聲,最初的沖動想拿這老毛瑟槍的柄去打tuo這兵的頭;其次想抛棄了槍跑走;但最後終于舉了槍。“第十三”這稱呼我已覺得討厭,“耳朵不生?”更是粗惡可憎。但是照當時的形勢,假如我認真打了他的頭或投槍而去,他一定和我對打,或用武力攔阻我,而同學中一定不會有人來幫我。因爲這雖然是一個兵,但也是我們的師長,對于我們也有扣分,記過、開除、追繳學費等權柄。這樣太平的世界,誰肯爲了我個人的事而犯上作亂,冒自己的險呢!我充分看出了這形勢,終于忍氣吞聲地舉了槍,幸而伯豪這時候已久不上ticao課了,沒有討著這兵的氣。

  不但如此,連別的一切他所不歡喜的課都不上了。同學的勸導,先生的查究,學監舍監的訓誡,絲毫不能動他。他只管讀自己的《史記》、《漢書》。于是全校中盛傳“楊家俊神經病了”。窗外經過的人,大都停了足,裝著鬼臉,窺探這神經病者的舉動。我聽了大衆的輿論,心中也疑慮,“伯豪不要真果神經病了?”

  不久暑假到了。散學前一天,他又同我去跑山。歸途上突然對我說:“我們這是最後一次的遊玩了。”我驚異地質問這話的由來,才知道他已決心tuo離這學校,明天便是我們的離別了。我的心緒非常紊亂:我驚訝他的離去的匆遽,可惜我們的交遊的告終,但想起了他在學校裏的境遇,又慶幸他從此可以解tuo了。

  是年秋季開學,校中不複有伯豪的影蹤了。先生們少了一個贅累,同學們少了一個笑柄,學校似乎比前安靜了些。我少了一個私淑的同學,雖然仍舊戰戰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懼而服從的日月,然而一種對于學校的反感,對于同學的嫌惡,和對于學生生活的厭倦,在我song中日漸堆積起來了。

  此後十五年間,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學教師。我對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謀生之便而到余姚的小學校裏去訪問他一二次之外,止于極疏的通信,信中也沒有什麼話,不過略敘近狀,及尋常的問候而已。我知道在這十五年間,伯豪曾經結婚,有子女,爲了家庭的負擔而在小學教育界奔走求生,輾轉任職于余姚各小學校中。中間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錢莊來替他們寫信,但不久仍歸于小學教師。我二月十二日結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幾首賀詩寄送我。我還記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圓月半天。鴛鴦三日後,渾不羨神仙。”抵製日本的那一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詩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爾小蟲,胡不自量?人能伏龍,爾乃與抗!

  ……”又記得我去訪問他的時候,談話之間,我何等驚歎他的志cao的彌堅與風度的彌高,此外又添上了一層沈著!我心中湧起種種的回想,不期地說出:“想起從前你與我同學的一年中的情形,……真是可笑!”他搖著頭微笑,後來他歎一口氣,說道:“現在何嘗不可笑呢;我總是這個我。……”他下課後,陪我去遊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對我說道:“我們再來無目的地漫跑?”他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夢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喚回兒時的心情,裝作歡喜贊成。然而這熱烈的興采的出現真不過片刻,過後仍舊只有兩條爲塵勞所傷的疲乏的軀幹,極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腳下的小路上。仿佛一只久已死去而還未完全冷卻的鳥,發出一個最後的顫動。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育初寄來的一張明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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