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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觀人生》萬物皆靈

第2小節
豐子恺作品

  [續靜觀人生萬物皆靈上一小節]了養在玻璃瓶裏的蝌蚪,指著了要買。出十個銅板買了。後來我用拇指按住了瓶上的小孔,坐在黃包車裏帶它回旅館去。

  回到旅館,放在電燈底下的桌子上觀賞這瓶蝌蚪,覺得很是別致:這真象一瓶金魚,共有四只。顔se雖不及金魚的漂亮,但是遊泳的姿勢比金魚更爲活潑可愛。當它們潛在瓶邊上時,我們可以察知它們的實際的大小只及半粒瓜子。但當它們遊到瓶中央時,玻璃瓶與shui的凸鏡的作用把它們的形ti放大,變化參差地映入我們的眼中,樣子很是好看。而在這都會的旅館的樓上的五十支光電燈底下看這東西愈加覺得稀奇。這是春日田中很多的東西。要是在鄉間,隨你要多少,不妨用鬥來量。但在這不見自然面影的都會裏,不及半粒瓜子大的四只,便已可貴,要裝在玻璃瓶內當作金魚欣賞了,真有些兒可憐。而我們,原是常住在鄉間田畔的人,在這清明節離去了鄉間而到紅塵萬丈的中心的洋樓上來鑒賞玻璃瓶裏的四只小蝌蚪,自己覺得可笑。這好比富翁舍棄了家裏的酒池肉林而加入貧民隊裏來吃大餅油條;又好比帝王舍棄了上苑三千而到民間來鑽穴窺牆。

  一天晚上,我正在chuang上休息的時候,孩子在桌上玩弄這玻璃瓶,一個失手,把它打破了。shui泛濫在桌子上,裏面帶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蝌蚪躺在桌上的shui痕中蠕動,好似涸轍之魚,演成不可收拾的光景歸我來辦善後。善後之法,第一要救命。我先拿一只茶杯,去茶房那裏要些冷shui來,把桌上的四個蝌蚪輕輕地掇進茶杯中,供在鏡臺上了。然後一一拾去玻璃的碎片,揩幹桌子。約費了半小時的擾攘,好容易把善後辦完了。去鏡臺上看看茶杯裏的四只蝌蚪,身ti都無恙,依然是不絕地遊來遊去,但形ti好象小了些,似乎不是原來的蝌蚪了。以前養在玻璃瓶中的時候,因有凸鏡的作用,其形狀忽大忽小,變化百出,好看得多。現在倒在茶杯裏一看,覺得就只是尋常鄉間田裏的四只蝌蚪,全不足觀。都會真是槍花繁多的地方,尋常之物,一到都會裏就了不起。這十裏洋場的繁華世界,恐怕也全靠著玻璃瓶的凸鏡的作用映成如此光怪陸離。一旦失手把玻璃瓶打破了,恐怕也只是尋常鄉間田裏的四只蝌蚪罷了。

  過了幾天,家裏又有人來玩上海。我們的房間嫌小了,就改賃大房間。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腳地把yi物搬遷。搬好之後立刻出去看上海。爲經濟時間計,一天到晚跑在外面,乘車、買物、訪友、遊玩,少有在旅館裏坐的時候,竟把小房間裏鏡臺上的茶杯裏的四只小蝌蚪完全忘卻了;直到回家後數天,看到花臺邊上洋磁面盆裏的蝌蚪的時候,方然憶及。現在孩子們給洋磁面盆裏的蝌蚪遷居在牆角裏新開的小池塘裏,滿懷的希望,等候著它們的變成青蛙。我更怅然地想起了遺棄在上海的旅館裏的四只蝌蚪。不知它們的結果如何?

  大約它們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裏,枯死在垃圾桶裏了?

  妙生歡喜金鈴子,去年曾經想把兩對金鈴子養過冬,我每次到這旅館時,他總拿出他的牛筋盒子來給我看,爲我談種種關于金鈴子的話。也許他能把對金鈴子的愛推移到這四只蝌蚪身上,代我們養著,現在世間還有這四只蝌蚪的小xing命的存在,亦未可知。

  然而我希望它們不存在。倘還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們不是金魚,不願住在玻璃瓶裏供人觀賞。它們指望著生長、發展,變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懷中唱歌跳舞。它們所憧憬的故鄉,是shui草豐足,春泥粘潤的田疇間,是映著天光雲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們關在這商業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邊,鐵筋建築的樓上,shui門汀砌的房籠內,磁製的小茶杯裏,除了從自來shui龍頭上放出來的一勺之shui以外,周圍都是磁、磚、石、鐵、鋼、玻璃、電線、和煤煙,都是不適于它們的生活而足以致它們死命的東西。世間的淒涼、殘酷、和悲慘,無過于此。這是苦悶的象征,這象征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假如有誰來報告我這四只蝌蚪的確還存在于那旅館中,爲了象征的意義,我准擬立刻動身,專赴那旅館中去救它們出來,放乎青草池塘之中。

楊 柳

  因爲我的畫中多楊柳,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爲有人說我喜歡楊柳,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爲甚麼喜歡楊柳?到底與楊柳樹有甚麼深緣?其答案了不可得。

  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裏。因此給這屋取名爲“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爲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人們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名爲“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爲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

  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緣,就不說上面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的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象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的宅邊所種,或者還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爲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緣的。仿佛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逢人問我“爲甚麼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喜歡穿黑襪”一樣。實際,我向來對于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爲我生長窮鄉,只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qin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只在幾本舊書裏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葯”、“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qin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並非完全沒有見過,只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葯,或者象征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只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甚麼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贊,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據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贊歎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在所看見的這種植物。我也曾偶遊富麗的花園,但終于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在要贊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贊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只是我這幾天的所感,一時興到,隨便談談,也不會象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爲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裏去坐了一會。看見湖岸的楊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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