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公共汽車在荒蕪的山路上爬行,我把額頭擱在前座的靠背上。這輛車很象是五十年代的解放牌卡車改裝的,引擎裏的汽缸活塞已經很松了。在爬坡的時候,車身抖動得很厲害,特別是葉子板的響聲,使人想起打擺子的老人。我真怕它會突然抛描。座椅很低,窩得很難受。三天火車,中轉了兩次,又緊接著四天長途汽車,據說這是最後一天了。再要不到,我的
就非斷不可了。我從椅背上擡起頭,看看車上的旅伴們,一個個都在昏睡,東倒西歪的。高原上初夏的太陽把車頂曬得象蒸籠蓋。少數民族都穿得很厚,顯得更熱。彜族女人那又長又大的百褶裙,藏族漢子的皮楚巴。想到這兒,忽然意識到:我已經遠在中
的西南邊陲了!我是怎麼來的呢?出獄,出獄之後……失去了的蝸牛殼……八碗馄饨和八個燒餅……和老桂頭的街頭相遇……獄外鼾睡的第一夜……
之後就是做了一次爲期一個月的周密調查,掌握了謝莉在“文革”中的全部活動。向她攤牌,官了還是私了?她問:“官了怎麼說?私了怎麼講?”
“官了就是把你的材料全部上交‘清查辦’。私了就很簡單了,你只要交出結婚證——實際上也是一份僞證,本身就是非法的。”
這個女人考慮了一天一夜,交出了結婚證。我當著老桂頭的面,一火而焚之。謝莉老老實實卷了行李卷退出。‘桂寓“。攆走了睡在老桂頭身邊的一只母老虎,使他得以繼續活下去。這一鬥爭的勝利,使我多少有了點自信。找到美術學院委,要求平反、補償損失、分配工作。學院
委清查的結果認爲:坐牢是冤枉,但從沒定過案,所以也無案可翻。十年動亂,有嚴重損失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希望你能識大
、顧大局,
諒
和
家的困難。分配工作是學校分內的事,雖然沒完成學業,可以發給文憑。分配去向還可以由本人提出,由學校加以考慮,盡可能給予照顧。只是留在北京、上海這兩個大城市有困難,因爲戶口進北京、上海的權限掌握在很高的機關手裏。真有意思,等我真心實意的要求提出來,他們反而以爲我精神上有毛病。——我要去的地方,越遠越好,越原始越好!頂好還
于史前狀態!
“你大概是說氣話吧?”
“我很心平氣和。”
“是不是你在受委屈的時候受了刺激……”
“我沒瘋!可以請精神病科醫生檢查。”
“如果我們按你的意見辦了,你很可能會說我們是對你在進行新的迫害。”
“我可以立下字據……”
“你會後悔的……”
“我如果要後悔也已經晚了,我這個人似乎就不應該出世。”
“不是這麼說,我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考慮……”
“我已經考慮過十年了!有人說這十年白過了,我不這麼看。吃一塹長一智,吃了那麼多塹,還能不增長點智慧?!我決定了!”
“這麼說,你這是理智的決定?”
“您說對了,即使您讓我做一個感情的決定,我也辦不到,因爲我的感情已經枯竭了。”
很順利,在中,下比上容易得多,就象小河淌
那麼容易。全都是天天向上的人,象我這樣自甘下流的人已經絕迹了。所以我一路上使所有經辦官員們和旅伴們感到驚奇和不能理解。其實,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熱鬧得不耐煩的時候就想到清靜;一直都在翻跟頭就盼著能頭上腳下地站著;被火烤得發焦的時候就要往雪地上滾。我並不是一個怪人,我是一個極爲正常的凡夫俗子。
車窗外巍峨的山已經變成剪影了,只有一小塊太陽從山縫裏向東投射出一般朦胧的紅光。汽車好象心髒衰竭的人一樣慢慢歪斜地停住不動了。所有的乘客都爭先恐後地下去了。我沒有動。先讓他們全下去。這樣,我就顯得突出了。聽說縣裏有人來接我。
我先用嘴從下而上地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把落在我鼻子和眉毛上妨礙我見聞的灰塵吹去,再提起草帽和一個小行李卷走下汽車。旅伴們都被熱而喧嘩的
友們接走了。車站廣場空蕩蕩的,我環顧了一下我將要在這裏生活下去的世界。這個世界大概也看見了我。我在這個世界的眼睛裏是個什麼樣子呢?所謂城大概就是眼前這十字交叉的兩條街道,疏落而昏沈的燈火暗示出城的規模。天空還很高,我原以爲到了這兒,星星會大些。
結果,差不多,可能亮一些。沒人來接我?!沒人接也不要緊,反正我的東西不多,城不大,可以去找。
“你叫梁銳吧?”我面前忽然出現一個戴舊軍帽的人,好象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個子不高,象個小幹部。
“是的,你……?”
“我是縣文化館館長羅仁。”他沒伸出手來和我握手,也沒幫我拿行李。“跟我來。”
我跟著這位館長向城的方向走去。這位館長是個沈默寡言的人。進入城區,我發現城也是個沈默寡言的城,城裏人睡得很早,只有十字路口還有一盞小桅燈亮著。一個老太婆蹲在地上賣湯米線。
我們在挂著縣文化館的牌子的門前停下來,大門是一位鄉下泥匠從畫報上得到的啓發,修了一個仿歐式。館長摸索出鑰匙來把門打開,一個鋪了三合土的院子。他推開一間西耳房,拉著電燈,燈光很暗,而且不住地發抖,大概是發電機在發抖。其實這只是半間房,另外半間用土坯隔了去。半間房大概只有七平米,兩條長凳上架了一塊不平整的鋪板。鋪板上堆著幾個殘缺不全的樂器,有鑼,有鼓,有斷了弦的二胡。地上還有一只沒有蓋的破木箱,木箱裏似乎還堆著幾面舊錦旗。只有一樣是嶄新的,那就是一張畫像:華
鋒的彩
的很富態的臉。臨窗
還有一張無屜桌。
他讓我坐,我實在不知道坐在哪兒。他覺察到了我的疑問,用胳膊肘一拂,鋪板上那些帶響的雜物都大聲歌唱著滾到地上去了。看樣子它們很高興,因爲它們難得有一次顯示自己存在的機會。我把草帽、行李卷和自己的屁放在鋪板上。他自己則坐在沒有蓋的木箱沿上。
“餓不?”他關心地問我。
“餓過頭了……”
“這會兒找不到吃的,也找不到開,店鋪的門也都關了。”
“不渴。”我舔了舔幹裂的嘴。
他是不敢再問什麼了呢?還是他本來就無話好說,足足有五分鍾的沈默,他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包揉皺了的香煙。
“請抽煙。”
“不會,曾經想抽來著,怎麼也不行……”
他自己往自己嘴裏塞了一根香煙。
“你學過畫畫?”
“只能說學過,後來就鬧文化大革命……”
“聽說你……”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坐過牢。”
“我知道,我看過你的檔案。那是很不應該的。可你爲……
遠方有個女兒國第21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