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挂上了有藍小碎花的布窗簾。
稀疏的小雨點落下來,怪舒服的,我仰著臉,接受更多的小雨點。我在這裏站的時間夠長的了,似乎也有了一點力氣。試試看,果然,我可以不用扶著樹了。街上的車少了,人也少了,說明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提起腳下那一堆行李,實際上它絕不能稱爲行李。因爲它比拾垃圾的人所拾到的還要髒,還要爛。當監獄長宣布我可以出獄的時候,我伸出手來向他要一張判決書之類的東西,他誤會了,他以爲我要討還入獄時收繳的物。其實,我入獄時什麼也沒帶進來。監獄長壓根也沒想到我們這些人還會活著出去,所以對于入獄的人的
物都沒登記,一律堆在一個屋頂漏雨的倉房裏,變成一座黴爛的山丘。他隨便抓了一把給我,還給了我一根麻繩。我不要,我說我入獄時什麼也沒帶。
他說:別客氣,我知道你已經沒有家了。我說:我有一個女朋友。他歎息著搖搖頭:小夥子,最可靠的朋友還是你自己!一個勞改釋放犯,還指望一出獄就象凱旋而歸的英雄那樣受到歡迎?帶上吧!放心,我不會貼東西給你,也許這些東西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我茫然地接受了他代表死去的囚友的好意,再一次向他討個憑據。但他說:你入獄時也沒有逮捕證,所以出獄時也沒法開釋放證,走吧!這些技術問題就不必追究了,關鍵是你可以出獄,先出獄再說。我啞然失笑:一個人無端的入獄,出獄。都只是技術
問題?!
是的,我有一個女朋友。我和她有過一個甜蜜的、蝸牛殼的世界。她還曾經冒充外調者到獄中來看過我。雖然僅僅只有一次,那一次我們的相見就是我現在可以去找她的根據。她不會拒絕我。我們是患難中的知己。我們是那樣的熟悉!她的習,她的聲音,她的笑,她那在最忘情的時候向我乞求吻的樣子,好象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今天早上我才離開這兒。我猛跨幾步,終于過到街這邊來了。我喘息不止地沖上樓梯,爬到三樓。
在那扇門前我喘得更厲害了。我扶著門框休息了一會兒。好多了,呼吸趨于正常。我敲敲門,門一下就拉開了。很強的燈光使我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你找誰?”一個十分不高興的中年婦女的聲音。
“我找芸茜。”我漸漸習慣了那燈光,芸茜走過來,驚訝地說:“啊!是你!梁銳。”她用手朝那微微發胖的中年婦女揮了一下,“這是我,還有爸爸。”她又把手伸向坐在一堆擁擠的家具中間的一個白發老頭。她的父
似乎知道梁銳這個名字,兩手撐著膝頭直了一下身子,很專注地看了看我。她的
第一個反應是大聲說:“對不起,請你把這包東西放在門外,市長的皮膚特別過敏,萬一帶進來一個跳蚤就糟了!”
她幫我把那件行李丟在門外。她笑著補充說:“放心,不會丟的,沒人會要這包東西。”
我雖然一時覺得有點受辱,想想也能想得通,這包東西也實在太髒了。我打量著屋子裏的一切。它完全失去了蝸牛殼的奇妙境界。過多的家具堆在一起,落地臺燈、電扇、盤子、碗……芸茜向我解釋說:“這些都是我帶回來的過去的舊家具……就要搬家了,那邊的房子正在粉刷,很亂……”我想在她的聲音裏找到一點我熟悉的東西,但很不幸,沒找到。我象站在曠野裏一樣,感到十分落寞。
她的父始終沒講話,她的繼母自從
理了我的那包髒東西之後就隱沒在廚房裏了,大概在仔細地洗那雙很有福氣的紅潤的小胖手去了。這時我才經過聯想搞清楚,芸茜的那個“造反”離家的繼母大概又自動回來了。她這個辦法倒是很叫人欣賞,整整十年,她沒吃過任何苦頭,到頭來,又回來當夫人。還保存了這個家庭的財物,真可以說她是曲線救了這個家。最後,我才把目光落在芸茜身上。春寒料峭,氣溫不高,但她穿的並不多,很合
的淡灰
的薄毛料褲子,白絲綢襯衫上套著一件玫瑰紅
的羊毛衫,敞著。
臉上似乎很自若,但她那微微起伏的卻掩蓋不住她的內心的不平靜。表情很陌生,應該公正地說,眼睛裏還有些許有分寸的、
切的暗示。但我無法想象那套
服裏還是我曾經擁抱過的那個軀
。她現在和我的距離比在牢房裏思念中的距離要遠十萬倍。我覺得我不那麼衰弱了,視覺和聽覺又靈敏起來。這小屋裏的確依然彌漫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樂,這絕不是幻覺的結果,是具
的正在空間流動著的音響。但我立即覺察到這個唱片每轉一圈,唱針並沒跳動一下,也沒出現四分之一拍的雜音和六分之一拍的延緩。
——這是另一張完整的唱片。大概柴可夫斯基作曲的時候,在自己的腦海中回蕩的這部曲子就是這樣的速度,流暢,宏大,明麗而又悲哀……我強製按捺住由于這樂曲喚醒的我脆弱的靈魂。什麼也沒有說,實際上我什麼也說不出,完全象一個外軍官那樣,傲慢地轉身走出門去,提起那包行李、象提起一只豪華的旅行箱一樣飛快地走下樓去了、我聽見緊跟在我的身後的芸茜的腳步也接踵而來。
“梁銳!梁銳!梁銳!”
我走到街上,聽見那扇窗子也開了,芸茜的父母一起叫著她:“芸茜!芸茜!回來!回來!”
芸茜沒有理睬他們,我也沒有理睬芸茜。
芸茜追上我,和我並肩,邊走邊說:“梁銳!你的自尊心太強了!”
“……”我注視著眼前那兩排街燈給我標示出來的路。
“梁銳,你到哪兒去落腳?”
“……”眼前的路是無限的。
“我願意幫助你。現在,我爸爸很可能會複出……我會幫助你……”
“……”我爲我自己能夠健步如飛感到驕傲。
“你應該諒解我,現在一切都正常了……”
“……”一切都正常了,謝天謝地!多謝這慷慨的紛紛細雨,滋潤著我的焦裂的嘴。監獄裏可喝不到這麼潔淨的
,也不可能這樣自由自在地仰著臉就能得到。
“我是很愛你的……”
“……”愛這個字此時從她嘴裏說出來,多麼不協調!如果街燈說愛,雨珠說愛,任何一個迎面走來的陌生人說愛,都要恰當得多。
“可惜我們只有愛情,別的……什麼也沒有……”
“……”我的腳步更輕快了。
“如果什麼也沒有,只有愛……但……我很愛你……”
“……”我輕松得幾乎要吹口哨了。人,死得多麼快!人,也會複活。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了。我們的距離也拉得越來越遠,從有限的尺度很快就進入到無限之中了。多麼簡練,比我們的一見鍾情還要簡練得多!幸虧我毫無幻想!夜的黑的刀鋒割斷……
遠方有個女兒國第20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