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遠方有個女兒國第20章上一小節]了我身後的路。
此生我再也不會仰望那扇窗戶了!我很後悔,爲什麼在看到窗戶上挂著有藍小碎花的窗簾時,沒有想到這一切呢?
我完全成爲塵世間的一個自自然然的自由人的實了!因此,肚子特別顯得餓,也對于今晚在哪裏安眠感到憂慮。
人世間是慈祥的,也很齊全,想到要吃東西,街邊上就爲我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馄饨店,還兼賣燒餅。身上還有兩塊二毛五分錢,這是97號出獄時分給我的。他是我們45號牢房第一個出獄的。在極端興奮的心情支配下,把藏在鞋底裏的全部現金拿了出來,一共十一塊二毛五分錢。分成五份:每人分得兩塊二毛五分。不要不行,他說這是爲了吉利,爲了大家也會象他那樣得到釋放。我只好收下,他還不許說謝謝。現在正好用上。
當我走進小吃店之前,確實不知道店主人和店裏的食客們怎麼看我。我立即想到和芸茜在一起讀過的雨果的《悲慘世界》裏的冉·阿讓,想到他出獄後所受到的待遇,一個被釋放的苦役犯手裏的法郎是買不到吃食的。那麼,我手裏的人民幣呢?我躊躇地站在門口,手裏拿著票子,首先想告訴經理,我是有錢付賬的。食客很多,幾乎沒有空位子,從所有看到我的人的眼睛裏,我能感覺到我自己的樣子有多麼髒和多麼可怕。當竈的女經理是個年輕的、和氣的女人。她正在用她白淨的光胳膊伸進烤燒餅的缸裏撈燒餅,憐憫地看著我。憐憫當然比厭惡要好得多,雖然我並不需要。她說:“啧!啧!可憐人啦!不是從大牢裏出來的,就是上訪的……”
食客們立即往裏擠,給我讓出一張桌子。我只好不客氣地坐下。他們很擁擠,我很寬松。我竭力用花錢吃飯爺們兒的口氣說:“四碗馄饨,四個燒餅。”
“好咧!”女經理故作鎮靜地應著,不一會兒,她和小夥計就把馄饨和燒餅端上來了。但不是四碗馄饨,而是八碗馄饨,不是四只燒講,而是八只燒餅,整整增加了一倍。
我不解地看看她。她說:“多吃點,吃飽,一半算我的,不收錢……”
我先把食道裏湧出的口咽下去,然後把兩個燒餅疊在一起開始大嚼起來。我覺察到所有的食客都放下了碗筷,停止了牙
的運動,只能聽見我自己的上下牙
大幅度閉合的聲音,很響。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有生以來都沒吃過烤得這麼脆、這麼香的燒餅。在我自己都沒注意的時候,八個燒餅已經沒了。第二步是吃馄饨,大約兩口半一碗,不到十秒鍾,八個空碗就摞在一起了。最後,我用我的髒手指在桌上把散落的芝麻都粘了起來,一一送進嘴裏,一顆也不剩。這時,我聽見了在場的所有人的驚歎。女經理輕輕抱起那八只碗,小聲問我:“你是不是還要點?”
“夠了,給,這是錢。”我把我的錢全都交給了她,連同那塊髒紙。因爲我對人世間物的價值和人的價值一無所知了,請她給我去找零。一會兒,她把找給我的錢遞給我,給我換了一張幹淨紙,包了一個平平整整的小紙包。我接過紙包,站起來,拉開板凳,向女經理點了點頭。因爲,我不能鞠躬,腰已經彎不下去了。
“謝謝!”
“不謝,不謝,慢走,慢走……”
等我剛剛走出門,馄饨店裏的食客們都開口講起話來,就象一窩蜂突然被捅開了一樣,我聽不見都在說什麼,也不想聽。
無限的路又屬于我了。雨停住了,我站立在空蕩蕩的街心裏。所有的店鋪幾乎都關了門,沿街人家窗口的燈光一盞盞地在減少,每熄滅一盞燈光意味著一個人,或一對人,或一家人休息了。被褥是溫暖的,人的氣息是溫暖的,夢是溫暖的……我聽見我在向這世界大聲抗議的心聲:“有我去的地方沒有?有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遠有一個小小的煙紙店還開著門,在街心鋪了一小塊黃
的燈光。我忽然産生了吸煙的願望。我從來沒吸過煙,不知道吸煙有什麼滋味。可爲什麼我想吸煙呢?大概是吃飽了的緣故吧!人吃飽了,要求就會多了嗎。煙一定很好吸,我閉上眼睛能回想起許多吸煙人的樣子。眯著眼睛,煙卷上的火星亮了,一半煙吸到腹中,一半煙從鼻孔裏冒出來。包括用手指磕煙灰的動作,都
現著一種享受。我站在小煙紙店的玻璃櫃臺前,香煙的牌子繁多,五彩缤紛,但我不知道什麼香煙最好。在玻璃櫃臺裏面的那個小姑娘驚訝地打量著我的周身。
“買煙?”
“嗯。”我把那包錢交給她。
“什麼煙?”
“呃……”我的眼前一亮,我看見了“中華”牌香煙,口而出地說:“中華,要是我的錢夠的話,給我一包中華。”
小姑娘打開紙包告訴我:“用不完,你這兒還有五塊錢。”
“五塊錢?不可能,我哪有這麼多錢?”
“不信你數,一張一塊的,兩張兩塊的,不是五塊是多少……”
“啊!”我知道了,准是賣馄饨的那個女經理把自己的錢給了我。我想笑,我這不成了韓信了嗎!可我從來也沒想過我會登臺拜將呀!小姑娘給了我一包大中華牌香煙。
在找給我零錢的同時,送給了我一包火柴。我抽出一枝香煙,長歎了一聲,在印著“中華”兩個金字的地方了一下,這動作嚇了小姑娘一跳。
我邊走邊擦火柴,點著叼在嘴上的香煙。我不敢用力吸,只敢輕輕地小口小口地吸,吸進嘴裏很快又吐出去。沒滋味!也許我沒敢長吸一口,所以沒嘗到滋味。我試猛吸一口,當煙進入喉嚨的時候,一陣辛辣,嗆得我連連咳嗽起來。好一陣才平息。我不明白,全世界會有這麼多人吸這種玩意,把自己的嘴和鼻子當過煙筒!我把沒吸完的半根香煙丟進了溝,剩下的十九根香煙塞進
袋裏。
街上連行人也沒有了,只有我的腳和長長的路進行著沒完沒了的交談。走著走著,終于看見了一個人,象一幅石板刻:一盞破街燈,幾乎要掉下來,風搖晃著燈罩也同時搖晃著燈光。一個小老頭手裏拿著一張拾來的破報紙入神地、津津有味地讀著。光源從上而下,所以看不清他的臉。額頭擋住了眼睛上的光,鼻子擋住了嘴上的光,肩膀擋住了整個身上的光,只有稀疏的白發受光最多,象一束白熾的火焰。——是一個變了形的人。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放下報紙看了我一眼,立即又用報紙擋住自己的臉。我知道他完全可以看清我的樣子,因爲我身上的受光面很多。一會兒,他的眼睛又從報紙的上沿露出來。我站住了,站在他面前。他又用報紙蓋住了自己的全部面目。我只是覺得他是此刻街面上的一個稀有的同類,感到切,這大約就是物以類聚吧!我有一種自然的聚的要求。但他卻沒有。當我和他隔著一張紙站了大約有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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