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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第8章

第2小節
白桦作品

  [續遠方有個女兒國第8章上一小節]教法庭、民事法庭爲此做過千千萬萬判決,古今才子們爲此編寫了堆積如山的經書、傳奇小說、戲文……到了她的蝸牛殼裏會如此簡單。我想,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中guo出過一個叫孔丘的人,雖然全guo正在化費幾百萬噸紙張和幾百萬噸墨汁寫批孔的大字報。再不然,她很可能根本就沒意識到她是一個和我xing別不同的人。可我記得她對我說過,她讀過不少小說,而大多數小說裏寫的無外乎是一些以各種倫理觀念爲基點演義出來的愛情故事。要麼,她什麼書也沒讀過,上次對我說的全是吹噓自己的謊話。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撲嗤”一聲把一口茶噴了出來。

  “你現在應該瞧瞧鏡子,你現在就象是契诃夫筆下那個在鐵路上拔道釘做漁網墜子的農民,站在法官面前那個樣子。”她好象有意在回答我的狐疑。

  我沒看過契诃夫的書,不知道那個農民在法官面前到底是什麼樣子。可以想見,她絕不是在恭維我。

  “還不把你的破書包拿下來!”她替我從肩上取下書包,當她正要把書包扔向牆角的時候,我抓住她的手。

  “別摔壞了!”

  “怎麼,書包裏除了語錄本,你還有什麼?”

  “轉診單……”

  “還有半個冷饅頭,”

  “不!還有一張唱片。”

  “唱片?《沙家浜》?《紅燈記》?《海港》?《智取威虎山》?……”

  “都不是!”我打斷她的話,怕她一口氣背出八個讓人聽起來都膩歪得想嘔的劇名來。“是一張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她的眼睛頓時大放光明,我從沒看見過在沙漠中長途跋涉之後忽然看到綠洲的旅人的目光是什麼樣,我相信,那些風塵仆仆的旅行者的目光就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她用她那雙極柔軟的小手連連拍著我的腮幫子。“你真棒!你太棒了!還有一張柴可夫斯基!”

  我從書包裏掏出那張唱片,把報紙扯去,露出封套上的柴可夫斯基像,一雙若有所思的智慧的眼睛,一把俄羅斯式的大胡子。

  “啊”她撫摸著柴可夫斯基的臉,qin切地說:“老柴!果然是老柴頭兒!”

  她怎麼把柴可夫斯基叫做老柴呢?象喊叫一個熟悉的中guo老頭兒似的。我有點妒忌她,她怎麼會跟他那麼熟悉呢?我這個讀過大學的人還不如一個只上過幾天初中的女孩子!對于這個老柴簡直是生疏得連一個音符也沒聽到過。但這張唱片是我保留下來的,在一個長長的、至今尚未了結的洗劫中。

  “你真棒!你是怎麼保存下來的?”

  “是……”我不敢把真相告訴她,那樣會在她面前顯得太真實。任何一個太真實的形象都是可怕的。我會立即從“真棒”變成“真野蠻”。數不清的珍貴唱片、錄音帶和樂譜都被我付之一炬,而且還以爲自己是當代林則徐,在義憤填膺地焚燒舶來的鴉片,威風凜凜,不可一世。我只含混地回答她:“很偶然,可惜有個裂縫……”

  “啊!”她好象懂了,也就不再問了。她可能在猜想:這張唱片聯系著一個與我命運相同的悲劇故事,她不便勾起我的傷心事。這個誤會可真是太大了,誤會已經形成,就讓她誤會吧!“等等!”她閉上眼睛,把雙手擱在song前,肅穆地說:“讓我靜靜地坐一會再聽它。”她仰著天使般純潔的臉,我猜不出她此時此刻在想什麼,但我能看出她正在竭力使自己的靈魂歸于甯靜。我象傻瓜似地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她那由于激動而變得紅彤彤的小嘴。我有過她這種純淨的激情嗎?沒有。我有過的是另一種熾烈的、虔誠得歇斯底裏的近似瘋狂的沖動。此時,她在表面上象靜止的湖shui,而在她的心靈深chu是被地層覆蓋著的烈焰。我很驚駭,一張裂了縫的唱片會在她的心靈裏掀起如此猛烈的狂瀾。至于嗎!

  可怎麼來聽這張唱片呢?唱片自己會發聲嗎?當然不會,可我們怎麼聽呢?當我正在納悶兒的時候,她睜開了眼睛,站起來,輕聲對我說:“來一下。”

  我跟著她,她打開另一間空屋,屋裏堆積著破沙發、破椅子、棉絮之類的雜物,一般黴味,一下腳就會揚起一大片灰塵。她從那些塵土和雜物之間拉出一架顯然是她自己用棍棒紮成的梯子,交給我。我扛著梯子急急走出塵土之guo。她讓我把梯子扛進狹窄的衛生間,靠在給shui電工留的方孔之下,她爬上梯子鑽進那小小的方孔,從方孔裏首先遞給我一部交直流兩用收音機,然後再遞給我一部捷克造的四速唱機。原來她的寶藏在頭頂上。我和她擦拭了機器上的塵土,接上電源,打開收音機,收音機的揚聲器裏突然沖出來一句京劇樣板戲的唱腔:“這個女人啊不尋常……”

  她立即把旋紐旋到拾音的位置,硬是把馬長禮的嗓音給擰斷了。她所進行的最後的一道工序是用一條雪白的細紗女用手絹輕輕擦拭著唱片。她的如此珍愛和小心翼翼的動作使我的臉上漸漸發起燒來。對比——我現在才懂得對比這個在一切藝術領域中的強有力的手段,我過去只知道光影和se彩的對比在視覺上産生的效果,而且僅僅只是在技術xing的意義上,從沒想到對比有時會震撼人們的靈魂!

  當晶ti唱針在旋轉著的唱片上發出絲絲的聲音的時候,她用雙手托著自己的下巴颏兒,注視著那旋轉著的、幽暗的唱片的反光。

  最初,樂音是在不知不覺中出現的,幾乎是人的不安的歎息和痛苦的呻吟,很久才出現那個在外行人聽來也是極爲qin切而優美的主旋律,揪心的痛楚,一顆顆滾燙的淚不斷直接滴落在最敏感最jiao嫩的心靈上。又象是在承受,在堅韌地承受著荊棘、礫石、鋸齒般的鈍刀、鹽粒兒和冰碴兒……我不自主地被那張破裂的唱片所傳達的柴可夫斯基的憂傷的激情征服了。一望無際的大chao在背後推動著我,我不可抗拒地在它的推動下滑向大海的深chu。我心甘情願地閉上眼睛,把自己交給了它,比起它給予我的感受來,我以往ti驗過什麼呢?ti驗過!但都太淺薄,太乏味。悲壯的音流擁著我,淹沒著我,濺擊著我,我願意在這沈浮中走向泯滅。人山人海的天安門廣場在我眼前升起,那曾經是確切、莊嚴的呐喊和號啕都變得非常飄忽而遙遠。那曾經是數十萬人整齊劃一地揮動旗幟和語錄本的有力的動作變得參差、零亂而異常緩慢。那曾經是非常壯觀的紅衛兵大兵團橫渡大江中的陣容,原來是精疲力盡的人群的掙紮。那曾經是威武雄壯、不屈不撓的武鬥,原來是擁擠在泥沼中打群架的猢狲……變形了的圖景的閃回,褪se了的se彩的再現,片斷,都是零碎的片斷。而渾厚的樂音一次一次把我從困境中托起。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麼巨大的沖擊,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多的啓示,也從來沒有把應該揚棄的東西揚棄得如此徹底。我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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