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遠方有個女兒國第8章上一小節]得既沈重而又輕捷,既悲哀而又歡樂,既沈淪而又升華……當樂曲經曆了極度痛苦的陣顫之後,以堅定、坦然的高歌越過更廣闊的空間,最後帶著彳亍的憂郁歸于沈寂……很久,我才發現我自己的眼睛是緊閉著的。我睜開眼睛把臉轉向芸茜,發現她的前襟已經被淚浸透了。她沒有哭泣,也沒有嗚咽,只是淚
在不斷地湧流。唱機“咔嗒”一聲停下了。蝸牛殼裏和蝸牛殼外的世界全部冷凝在虛無之中。我倆在冷峻的空虛中坐了很久。我情不自禁地歎息了一聲,這一聲歎息嚇得我自己打了一個寒噤。
又過了很久,芸茜站起來,關了燈,輕輕打開臨街的窗戶,淡淡的月光湧了進來,蝸牛殼外的世界總算安靜下來,又有點象人類休養生息的地方了。新鮮空氣一下就灌滿了整個房間,我走到窗前,看著昏暗的街燈下的林蔭道,連只狗都沒有,只有牆上沒貼緊的大字報在風中索索發響。芸茜那雙含淚的大眼睛看著我,我的眼睛竟神奇得可以看清她的瞳人中的我自己。她非常非常輕地對我說(輕得只能使我一人聽見):“每天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打開窗戶,象牢房的看守那樣,爲我自己打開牢門,讓我的視線去放風。白天窗內是個小牢房,窗外是個大牢房。我甯願在小牢房裏呆著,一個人,只有幻想是自由的,我可以爲我自己而存在,一出門就必須爲別人而存在了。一言一行都是爲別人設計的,雖然大牢房裏的犯人都有自己的冤屈,自己的艱辛,自己的難言之苦,都是很可憐的人。正因爲他們很可憐,也就變得很可怕,象一群瘦骨嶙峋的狼,都在伺機去撕碎一只比自己更弱、更爲可憐的狼。我爲了不變得那麼凶狠,盡量不走進大牢房裏去。在那裏,爲了不讓人撕碎,隨時都要提防,僞裝,眼睛一下也不能眨動!
太累了!活著爲什麼這麼累呢?每時每刻都有過失在等待著你,爲什麼要求億萬人都是沒有一點過失的人呢?人活著就是爲了避免過失嗎?沒有過失的人還是有血有肉的人嗎,什麼叫過失呢?如果生活中有那麼多過失,也許那就不是什麼過失了。那些要求別人沒有一點過失的人自己就沒有一點過失嗎?他們真的象是石膏像那麼潔白嗎?當然不是!
他們象險惡的獵人爲野獸在森林裏設置陷阱一樣,他們把可憐的動物落入陷阱的哀鳴當音樂來享受,這難道不是最大的過失嗎?等到陷阱布滿一切道路的時候,他們自己還能通行無阻嗎?唉——!“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象從秋天的森林深傳來的風聲,能想象得到,有千萬片黃葉在飄落……”我又在爲我早就厭倦了的事情動感情了,又讓你見笑了!死不改悔的方芸茜!“她冷笑了一下,連連搖著她的短發。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挂上了有藍小碎花的布窗簾。
一部在蝸殼裏轟響的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響樂,一段發自一個少女肺腑的獨白,她和我站在這個小牢房和大牢房之間。我太渺小了,我的感情從未承受過這麼美好的負擔,我顯得如此貧乏。在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芸茜的哲理的思索面前,我說什麼都是多余和愚蠢的。我即使說一夜話也沒有她一句話的重量的十分之一。她的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從幽谷中流泄出的泉。泉
浸潤著
暗的林間泥土上自然開放的智慧之花。
只有我有幸能看見這些花朵的光亮。我向她靠近,她慢慢把滿臉淚的臉移在我的肩頭上,雙手抱住我,那麼自然。漸漸我的臉上也沾滿了她的淚和我的淚。後來,我們又用滾燙的臉把她的淚和我的淚烤幹。我感覺到她的柔軟的嘴
包著牙齒輕輕地假咬我的臉和脖頸。她在尋找我的嘴,那麼自然,找到了!她貪婪地
吻我的嘴。我第一次
吻並第一次知道
吻原來不只是嘴
貼著嘴
,我拙笨地照她的樣子複習著。而後比她更貪婪、更熾烈。
這時,有一種尖銳的聲音象刺刀一樣猛地沖進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嚇得我們同時互相推開。三秒鍾之後才分辨出這是大街上的高音喇叭裏的人聲:“傳達最新最高指示,注意了!革命的同志們!起來,都起來,我們要傳達最新最高指示了……”
芸茜立即掩上窗戶,默默地走到鐵邊,慢慢坐下來,我跟著她遠離那聲音。當我坐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抱住了我。我感覺到她熾熱的身子變得冰冷,而且在發抖。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挂上了有藍小碎花的布窗簾。
我們抱著一起倒在那張狹小的鐵上,後來的事情我全部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她並不象我猜想的那樣,是一個什麼都經曆過的小妖精,她還是一個
女。這使我感到失望、沮喪和惶恐不安,尤其是我自己一直不間斷地反問自己:這樣可以嗎?這是合法的嗎?這樣合適嗎?要是有人發現了怎麼辦?她怎麼看我呢?我自己怎麼看自己呢?明天我們在晨光下怎麼見面呢?無數個問題象洪
一樣淹沒了我可能嘗試到的一切。
果然,她自己好象在我面前失落什麼,又象是暴露了她的極大的弱點而非常委屈。
我們誰也不敢看誰,我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惴惴不安地去觀察她。當我去洗漱的時候,她默默地爲我和她自己做好了早飯,兩小碗麥片粥和幾片烤面包。地上鋪著幾張舊報紙,她席地坐在報紙上,我遲疑著不敢坐,因爲我知道每一張報紙上都有領袖像和無數條用黑字顯示出的“最高指示”,用屁
去坐和用腳去踩都是亵讀罪。當我看見貼著黑紙的窗戶時,才明白我是在蝸牛殼裏,誰也看不見,只有她能看見我,我能看見她。我淡淡地笑了一聲,坐在她身邊。我們小口小口地啃著面包,輕聲喝著麥片粥。吃完了,我主動把碗筷收到小廚房裏洗涮。等我回到她身邊的時候,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樂又在蝸牛殼裏擴散開來。她坐在小鐵
上,捧著一個爲了暖手的玻璃杯,仰望著晝夜都得亮著的燈泡,她已經超然物外,沈浸在音樂裏了,眼睛裏反射著亮晶晶的燈光。
唱片每轉一圈,唱針都要跳動一下,出現柴可夫斯基總譜裏沒有的四分之一拍的雜音和六分之一拍的延緩……
我和芸茜生活在一起了,我除了定期戴著大口罩到農場給軍代表送一張蓋有醫院和主治醫生印章的診斷證明之外,芸茜絕對禁止我和外界接觸,我們把爲了生活,必須有的外部交往壓縮到最小範圍,由她一人去承擔。我每一次交給軍代表的診斷證明上都寫著:“浸潤肺結核,活躍期。”每一次軍代表對我都采取敬鬼神而遠之的辦法,用一把醫用鉗子夾著診斷證明書,送到距離眼睛一米遠的地方匆匆一過目,就立刻把我打發走了。他說:“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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