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現了一件事,打亂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爺來找我。這老頭,總是像楷書一般妥貼平整,今天驚慌失措得白工作服的兜底掀在外面,好像剛被小孫子翻了糖。
院長,你說它能到哪裏去呢?一直鎖在我的抽屜裏,怎麼就會丟了呢?這可怎麼辦!他的眉頭皺得太緊,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飄落在鼻梁上,又被汗粘成“一”字形,好像那裏有一道似愈未愈的小刀疤。
我看著好笑。同我遇到的滅頂之災相比,還有什麼可怕的事呢?于是我非常鎮靜地對他說,滕醫生,別著急,慢慢說。沒有什麼事能壓倒我們。
我的冷靜感染了他。他平息下來,說,戒毒是個新行當,我雖是老醫生,心裏也沒底……
我說,就不必從個人史家族史講起了,請直接進入主訴。
不想老頭很執犟,拒不服從我的指示,說院長,我還是說得詳細一點,這樣破起案來,頭緒清楚。
我極力控製著自己的焦躁情緒,由于”七”的幹擾、我有的時候會喜怒無常。我說,好吧。
滕醫生說,我有一個登記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記錄。從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療方案病人的反應以及出院後的隨訪和複診,都有詳細的記載……
我打斷他說,我知道。它比醫院病案室記載得還要全面。
滕醫生說,起碼差不多吧。簡直就是另一份複製的病案,有一些動態的變化,比如病人近期內的反應,也許比電腦還及時。我是想自己積累第一手的資料,這樣有利于業務的提高……
我不耐煩地說,關于你的主觀動機,就不要再說了,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沒准還會表揚你,每一個醫生都應該熱愛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丟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時侯,我把它放在抽屜裏,我記得很清楚,我參加了幾天學術會議……今早上一來,沒了,我是說,本子沒了,別的都還在,什麼也沒有少……其實要是別的沒了,倒不要緊,藍登記簿沒有了,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醫療文件啊……
滕醫生用聽診器的銅頭使勁敲腦袋,發出脆響。我說,滕醫生,聽診器是公共財産,要是把它磕癟了,我罰你這個月的全部獎金。他這才不情願地停下來。
我的頭腦裏好像有一百條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測的痕迹。這是“七”的翅膀在強烈幹擾我的思維過程。我驅趕著蜈蚣蠕動的腳趾,凝聚起全部精力,理這件奇怪的竊案。
這個本子,對一般人有什麼用途嗎?我揉著風池穴問。
沒有,一點用也沒有。甚至連一張空白的紙都沒剩下,您知道我是一個很儉省的人,再說我的字很潦草,都是醫學術語……
我趕緊地截斷他的話說,那個盜得登記簿的人,正是對你的字和術語感興趣,是這樣的吧?
滕醫生被這個說法嚇了一跳,滿是蒙蒙的油汗的腦門,立時白起來,說您的意思是有特務看上了我的登記簿?
我笑起來說,傳統的特務倒是沒有這麼雅。我看是自己內部的人。
滕醫生說,誰?!
我說,誰會對這種充滿了科學味道的東西感興趣?只有醫生,別有用心的醫生。
滕醫生說,那能是誰呢?抽屜裏沒有值錢的東西,我有一把專用的鑰匙。平日就放在工作服兜裏,要是咱們自己人想算計我,機會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時候,您知道咱們的規定是醫生不得穿著工作服到餐廳吃飯,那樣會汙染環境,要是找這個時間下手,幾百把鑰匙也偷著配出來了……可我還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的資料,找我要就是了,我從來沒打算秘不傳人,幹嗎要使這麼下作的手段!滕大爺莫名其妙加義憤填膺,臉上混合出很天真的神氣。
我晚,您這本寶藍的簿子,作用大了。據此可以找到我們以往治過的所有病人的下落。假如落到了毒販子手裏,來個送貨上門,你知道那些人的
守質量,有多少人能抵得住誘惑?正瞌睡著就有人送來了枕頭。還有人化名來的,但登記的住址是真的,拿了這份材料,上門敲詐勒索也有可能。誰想再次戒毒,他們就會把病人當成搖錢樹,高價戒毒,牟取暴利。要是讓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來,後果難以設想……
滕醫生大叫,院長,你不要說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這樣嚴重的後果…除了正規的病曆,我一個字也不會留下來。這可怎麼辦?我倒不是爲了自己怕什麼,我是擔心那些吸毒的病人。若是這樣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們不是雪上加霜!
我說,滕醫生,您也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明天早上,拉開抽屜,你就會見到你的寶藍的登記簿。只是它還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平整幹淨,我不敢保證。
滕醫生轉危爲安地笑了說,原來是你拿走的,院長,你嚇唬我。老頭可不像你們年輕人禁嚇,摸摸我的脈搏,有150下了。
我說道,滕醫生,爲什麼不好好地檢討你自己?怎麼會是我?我哪能幹那種事!我只是說幫你找,我有一個猜測,但願它是正確的。
滕醫生稀裏糊塗地走了。我背靠著牆,注視著“白和諧”,看著幽藍
的氣
在陽光下蒸騰而起,婉蜒著進入我的肺腑
爲什麼要叫“白和諧”呢?它其實一點也不和諧,湧動著酷烈的奮爭和苦難。
我按鈴,請護士長將溫嫣的丈夫柏子叫來。
到您的辦公室?這裏不是閑人免進的嗎?醫院裏,唯有您這兒幹淨,把病人請到這裏,不是把最後一塊世外桃源也毀了嗎?護士長遲疑著,不肯痛快地執行我的醫囑。
我淡淡地說,這裏早就不長桃了,長的是荊棘。
護士長聽不懂,去叫病人了。我的頭發很亂,只得用一只黑的發箍將它們約束起來,畢竟是見病人,還要保持起碼的尊嚴。
柏子很拘謹地坐在我的對面,殘存的兩指不安地抖動著,好像是一只錯亂鍾表的分針和秒針。
我說,不要裝出這麼陌生的樣子。你應該對我的辦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擡起頭,又迅速埋下去,說,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說,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在深夜溜進我的辦公室,將我所有的東西都參觀了一番,卻並沒有偷走一針一線。到底是爲什麼?
柏子擡起頭,慢慢地說,這是我的習慣了,到了一個地方,要把所有有鎖的地方都打開,看看裏面有些什麼東西。喜歡就拿走,不喜歡就原封不動。
我說,你說得不對。我這裏其實有你喜歡的東西。
柏子說,什麼?你說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險櫃的最底層藏著嗎?我不希罕。我到這裏來是幹什麼的?不就是爲了戒毒嗎?我不會再上它的當了,所以我只不過打開來看了看,又原樣包起來了。你包的那個樣式很難學、我用一張廢紙練了半天才學會。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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