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崗以爲自己會對簡方甯的死,悲痛慾絕,他在衆人面前的確也是這樣表現的。他得承認,簡方甯是一個好院長,好母,好妻子。在內心深
,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著不可分割的責任。但是,他絕不是爲了推诿責任,也深知簡方甯必得有一個更大更險惡的理由,使她不得不死。潘崗對追蹤這個理由絲毫不感興趣,既然簡方甯自己都說這事與他人沒有關系,爲什麼不讓死者安甯呢?簡方甯一死,當然潘崗看著沒娘的孩子,也覺得可憐,但片刻之後他就爲即將獲得的自由所興奮。扪心自問,他深深地感謝簡方甯,她用自己的死,給了丈夫一份
面的解
。當年,是簡方甯選擇了和他在一起,現在是簡方甯選擇了離他而去,潘崗有什麼責任呢?
這個世界上,強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崗盡自己的努力,要爲簡方甯辦一個盛大的葬禮,這是他爲妻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至于範青稞,當然還是讓她回家去吧。
簡方甯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劃上句號。一封黑的治喪函擺在桌上。
先生說,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魚說,失在何?
先生說,以簡方甯不事喧囂的天來說,一定不喜歡這種大張旗鼓的治喪方式。
沈若魚說,也許是無奈。在那種情形下,她已是臨危不亂,至于身後的事,哪裏還想得那許多?況且潘崗一定要興師動衆,是心中愧悔之意。也要給人家一個機會嘛。
先生說,這幾天我看了簡方甯的遺書,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你快走吧,追悼會的時間就要到了。
沈若魚雖一夜未睡,但並不顯疲倦,對先生說,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時候,帶回來一個決定,你不會怪我吧?
先生說,我好像已經摸到你那決定涼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魚大驚道,那不可能!我到現在還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呢。
先生轉過身,在桌上寫了一張紙條,很仔細地疊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個准備給老師送病假條的學生,夾在一張卡片裏,遞給沈若魚說,爲了證實我的先知先覺,我把自己的預見寫在這張紙上了。留此憑證,你的決定做出後,可打開一瞧。還有一份資料,最新的。
沈若魚把紙條放進黑外套的兜,將信將疑。
先生臨出門時,說,記得小時候看過一篇童話,叫作“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別的”,咱家的事現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總是對的”。只要你的決定不是跟我離婚,我都會一如既往地支持你。時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魚說,你別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說話。到了儀式快結束的時候入場最好,方甯會原諒我的。
公墓設在郊外,沈若魚從地鐵口鑽到地面的時候,有一種重返陽間的感覺。春天已經洶湧澎湃地到了,陽光和來自地心的暖氣交織成溫暖透明的帏幔,將所有的人和事緊緊地包裹起來,有一種即將爆炸的生命力活躍其中。
遠遠地看到前面一叢花在移動,一個人輕柔地懷抱著專用于祭奠的黃白兩菊花,緩緩地走著,花影遮斷身影,在違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燦爛無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的豪華。
不知今日同時是哪一位面人物的歸期?沈若魚這樣想著,偏過頭去。一路上,她總在借著各式各樣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盡量不去想到遺
告別大廳裏的朋友。眼看葬禮的會場就在前面,那花叢竟然行動得越來越慢,最後幹脆停下了。路過持花人的時候,沈若魚不由自主地掃了一眼,預備在系花的緞帶上看到一個報紙上見過的名字,在花叢中看到一張淚
浸
的少女臉龐。
沒有緞帶。沒有少女。沒有淚。在黃白
的菊花後面,她找到的是一張蒼老憂郁的面孔。
是三大伯。
您怎麼來了?沈若魚用驚愕的目光和翕張的嘴無聲地問。
我聽說了,就來了,在吸毒的人那裏,這種消息傳得比什麼都快。三大伯說著,把菊花的花瓣一縷縷撕下,抛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堅韌不屈地粘附著枝幹,三大伯的手指便因爲用力,染上淡黃的汁液。
爲什麼不進到裏面去?沈若魚機械地問。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幹的活兒和簡院長幹的活兒,正是戗著的。我是她的對頭。三大怕一邊說,一邊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腳下頓時積了一地碎金銀,在春風裏抖動著,反射著陽光。
既是對頭,您又何必來呢?沈若魚問,三大伯在她心裏永遠是一個謎。
我住過好多家戒毒醫院,我見過好多戒毒醫生,她是個好樣的。我佩服把我打敗的人。
您什麼都明白,爲什麼還要幹那些事呢?沈若魚問。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爲明白了,才去幹的。三人伯眯著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了眼。三大伯說完這話,就把光禿禿的菊花枝子丟在地上,慢慢地轉回身,向遙遠的地鐵口走過去,漸漸地下沈,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個夢。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魚險些覺得剛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覺。
追悼儀式正在進行中,吊唁大廳前的空場一片靜寂,聽得見淡褐的蚯蚓在地表下掘進的聲音,幾根纖細的蛛絲挂在新生的側柏葉上,被風吹拂著,發出不均勻的共鳴聲……
沈若魚悲憤淒涼的情緒漸漸平和下來,大自然撫平了心的傷痕。一個人死了,但整個世界仍在生機勃勃地向前。背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在距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下來,好像怕打破了她的沈思。
沈若魚慢慢回過頭,她看到一個冠整潔、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遠。
兩人大張了張嘴,意思是打招呼,卻都了無聲音。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知道真名,在這種肅穆場合,只有點頭示意。
你就叫我支遠吧。支遠說。
我叫沈若魚,是簡方甯的朋友。沈若魚簡短說道。
我剛理完莊羽的後事,從那邊飛過來。支遠指了指高遠的天際。
沈若魚一千次一萬次地詛咒過那個邪惡的女人,一旦聽到她確切的死訊,又有森然的冷意襲來。好在畢竟是陽光下的春天,手腳涼了一瞬,依舊溫起來。
莊羽臨死前,把什麼都告訴我了,我趕回來,就是想幫幫簡院長,可惜晚了。支遠垂下頭,過多的發膠使他的發絲一根不動。遮擋不祝杭眼,沈若魚看到了發自內心的哀痛。
支……遠,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這樣叫。沈若魚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說點什麼。
我現在已經正式改叫支遠這個名字了,它很順嘴,是不是?我喜歡這個名字,它是在戒毒醫院叫起來的,那裏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業務拓展也很寬。有的人初次商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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