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實在祖山河間串聯了一圈之後就不再和居仁裏的孩子們玩耍。他在遠遊之前還和我們互相借閱《孤墳鬼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旗譜》之類的小說,回來後己對一般小說不感興趣,經常捧一本封皮爲紫葯
顔
的《微積分》。他宣稱:“文學是謊言而數學是真理。”
在曾實串聯的第二年他姑去世了。死于嚴重的營養不良。他姑
臨死只一個要求:見見曾實。曾慶璜只有假裝出去拍電報。曾慶璜在郵局買張電報單填寫了之後揣在口袋裏帶回來,讓老太婆摸電報單。老太婆便在等待曾實的回電中溘然長逝。
曾慶璜戴著口罩清理了老太婆充滿黴豆渣味的房間。所有用過的東西老太婆都收拾在自己的身邊,她的一張大因此而變得比單人鋪還狹窄。所有的東西都生了黴,長著淡綠的絨毛,奇怪的是黴又全都是幹燥的,只要一動東西,絨毛就像灰塵一樣飛揚開來。曾慶璜不喜歡自己這位
姑
,但他非常感謝她替自己撫養大了兒子。出于這種感謝,曾慶璜在老太婆的遺物中選擇了針線籮作爲留念,其余東西都
理掉了。有一大半東西連收購廢品的人都不要,少數破被子舊蚊帳之類價格也被壓得很低,還說:“你不賣算了,你自己費力搬到垃圾堆去吧。”
曾實回來一見沒了姑,“哇啦”一聲像小孩子一樣坦率地哭起來,但他的哭聲很快就止住了。好像不曾哭過一樣問曾慶璜要姑
的遺物。曾慶璜給了他針線籮,曾實接過針線籮問:“還有呢?”
“沒有了。理了。”曾慶璜說。
“你的良心肯定讓狗吃了。”
“曾實!”
“叫什麼叫?想揍我?來吧。”曾實伸過胳膊,胳膊上腱子肉一跳一跳的,黑皮膚像刷過油一樣柔韌潤滑。
曾慶璜歎了一口氣,說:“你這是幹什麼?哪像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
“那只是你的看法。”
曾慶璜非常明白兒子出去學會的本領之一是雄辯和詭辯,和全的紅衛兵小將一樣。所以他不再理會兒子。
曾慶璜扔掉了姑給兒子做的沙袋。爲的就是讓兒子不再想起打架。可曾實給自己弄了一只真正用于練武功的沙袋。吊在堂屋的梁上,每天清早練半個小時。曾慶璜總是被沈重的打擊聲驚醒,眼皮酸澀,
口發悶,因爲他習慣晚上看書到半夜。他躺在
上,望著汙濁的蚊帳,也不試圖製止兒子,他很清楚自己製止不了。要兒子有什麼好
?他在農村勞改的日子裏,自己一個月只有十二塊錢生活費,就寄回家十塊錢,他生怕兒子餓了,病了。他含屈受辱不也是爲兒子有一個光彩的父
?可兒子給了他什麼?世上的人都想兒子,都要兒子,要說兒子好,也不過是兒子可以傳宗接代。曾慶璜是讀書人,沒有那種封建思想,可以不要兒子但他不敢在外面這麼說。
曾慶璜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找我爺爺訴了苦。“曾實實在令人寒心,一點不知道諒人。嘭嘭嘭,天還沒亮整棟房子都在搖晃。”
我爺爺和曾實談了話。曾實說:“他這人就是這麼討厭,嫌吵怎麼不對我說呢?”
曾實沒和他父商量,把練習時間改在每天晚上。晚上伴隨著“嘭嘭嘭”看書也是件令人頭疼的事,曾慶璜皺著眉不時進出房間。曾實說:“又怎麼啦?”
曾實平心靜氣告訴父:“我必須練功。我不能像你那麼瘦弱。我不願意被人家欺負,打敗!”
曾慶璜認爲現在並不是戰爭年代,凡事都必須武力解決。讀好書就行了。
“我當然要讀好書,也要練好功。往往有人不講道理。只認拳頭。”
“那你能不能不在晚上練呢,我必須晚上看書備課。”
“行。”曾實又把練功改在了早晨。
曾慶璜在我家說他對曾實煩透了。本來在爲他東奔西走找個好工廠,看來還是讓他下放好了。曾實自願下放。通過做知青他可以被招生讀大學。所以他絲毫不領他父的情。
其實,我早就覺察到了曾實格中的好強和自私。過去我們交換小說的時候他就從不讓我。他給我借了《
浒》,我非得有一套《紅樓夢》才換得過來。我們一同看《賣花姑娘》的情景是永在我對他的印象之中的。
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是我們看的第一部彩寬銀幕影片。學校包場的時候,電影院裏哭得一片嗚嗚聲。我看了一遍還想再看一遍。爺爺就給我買了四張票,讓曾實帶我和兩個女同學去解放電影院看電影。那時候社會風氣不好,影院門口常有穿細褲
、梳飛機頭的流氓阿飛。居仁裏的曾實在中山大道上是享有盛名的,也常穿哈服和考板褲。爺爺對曾實說他是“爲了打鬼,借助鍾馗。”
電影開始不久,我們三個女孩幾乎同時流淚了。那“小小姑娘,清早起,提著花籃上市場”的歌聲一起,心就酸得無法克製。我們掏出手帕,按在鼻子上不住地欷觑。
曾實居然始終沒流一滴淚。
回家的路上,曾實訓我們:“哭哭啼啼的,和你們沒法看電影!”
我們三個人,還有身旁成百的觀衆都哭腫了眼睛,所以我們認爲這種眼淚沒有什麼不光彩。我和曾實辯論起來。
我說:“你不流淚只能證明你是冷血動物,沒有感情。難道順姬的遭遇還不夠悲慘?”
曾實說:“電影是假的,是人編出來的!”
我說:“是的。人編的。可它是作家根據真實的生活編的。世界上就是有順姬。”
曾實說:“幼稚!哪個作家按真實的生活寫作?作家寫東西必須經過藝術加工,你懂嗎?”
曾實用那種飽含優越感的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我說話,我的兩個女同學比我更下不了臺。曾實勝利者的神情在老通城餐館燈火的襯托下顯得是那麼冷酷,不懂世故。我想我好歹給他家送過許多次紅燒肉呢,他吃了就忘了!但這話我沒說,道理雖如此,說出來就太小氣了。我一個人跳上恰好停站的公共汽車,很勇敢地回到了居仁裏。爺爺問曾實呢?“死了。”我說。
後來,女同學說:“我們還以爲你和曾實好呢。”
我說:“不會。我不喜歡他。”
女人永遠喜歡無原則忍讓她的男人。小姑娘時候就是這樣,長大成熟了還是這樣,到老到死,永遠。
曾實卻不明白這點。
曾實格中的這一點和他父
很相像,不知他父子倆到頭來弄清楚了他們的共同之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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