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初中那年曾慶璜調回了武漢市。據說他所在那個縣的右派就回來了他一個。曾太璜換下了破爛服,紅光滿面,頭頂散發著熱氣從華清浴室出來。他的下巴刮得鐵青,白襯
的扣子一直扣到硬領上,袖口的扣子也扣得緊緊的,不合時宜卻又自以爲是地表現出五十年代知識分子的拘謹勁兒。街坊說:“喲,曾老師回來了。”他說:“回了。”
人說:“恭喜恭喜。”
他說:“一樣一樣。”
曾太璜不再灰溜溜貼路邊走,但也不趾高氣揚。他有點像進場儀式中的運動員,既想表現出行若無事又想表現出一種雄風。
某一天我去了父母家,回到居仁裏已經晚上八點鍾,曾慶磺在我們家喝酒。他見了我就說:“大恩不言謝。我只和你爺爺喝酒。”他已經微醉了。他說:“我這不在家的十幾年裏,你們老給我家送紅燒肉、排骨湯、送臘肉、鹹魚、粽子年糕,我都在心裏記著,還有一挂香腸,我看見挂在我家廚房裏。據說都是你送去的?”
曾太璜不等我回答,又說:“你晚上偷偷地用你的圍裙蓋著是不是?我要向你致敬。”
爺爺也有點醉。他一醉就不顧人家的面子,直截了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不耐煩地在曾太璜面前揮手:“夠了夠了,像個羅嗦婆子煩死了!早知你這人這麼瑣碎,我就不送了。”
曾慶璜連忙賠禮道歉。反複說大恩不言謝,大恩不言謝。爺爺酒杯一頓,說:“你這人能不能說點別的?光一個排骨紅燒肉說了七八個小時。”
曾慶璜沒有糾正我爺爺的錯誤感覺,他在一瞬間有想糾正的表情,隨即那表情熄滅了,逆來順受的習慣使他再次賠禮道歉。他們兩人像一團亂麻撕擄了好半天,隨著酒精程度的加深,兩人突然進入了有條理有呼應的對話。曾慶璜回憶了他的童年少年及青年時代的輝煌成績,說他過去讀書果然和古代賢者一樣懸過梁刺過。他記得是用他
做鞋底的錐子刺的。“曾
藩,你知道麼?我的叔爺爺。那學問大的!其實我父
趕不上他,別看我父
寫過《中
先睡後醒論》。”
“你錯了。”我爺爺搬起指頭給曾慶璜算,“如果曾紀澤是你父,那麼曾
藩就是你的
爺爺,你的叔爺爺叫曾
荃,也是威名赫赫的湘軍將領啊!”
曾慶璜愣著,突然問:“璜是什麼意思?”
“玉呀,半壁形的玉嘛。”
“好!有學問!您老先生有學問!我服了。”曾慶璜半張著嘴,痛苦和尴尬籠罩了他苦惱的臉,半晌他才強調一句:“我的確是懸梁刺讀書的。”
曾慶璜感情激動地流出淚來。他用一只手背不好意思地揩淚,一只手在酒杯菜盤之間尋求我爺爺的手。他開始敘說農村勞改生活的情景,抱怨對知識分子的輕視。他咒罵蘇玉蘭,說他這輩子決心戰勝她,因爲蘇玉蘭自從參加了一個舞會之後就看他不順眼了。他把他深藏內心的家庭隱私抖落出來,他知道那個舞會是在武昌東湖翠柳村舉辦的。那天黃昏是一輛黑小轎車停在居仁裏接走的蘇玉蘭。蘇玉蘭穿上了她最心愛的大花朵朵的布拉吉,辮子上紮了紫
緞帶。而翠柳村是中央首長或者
外貴賓下榻的別墅一一這個秘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紅衛兵宣傳得家喻戶曉。蘇玉蘭一定是戀上了某個大人物,曾慶璜認爲他的判斷決不會錯。因此,他一定要挖出這個大人物來。他不相信自己比什麼大人物差,這輩子他一定要讓蘇玉蘭認識到這點。
我是這個時候
嘴的。她去給他們第三次熱菜。她說莫談這些,都是讀書人,多談些學問不好?我
一生堅信知道了別人的隱私是件壞事。隱私和政治她是最不愛聽的。
于是,兩個男人就談古詩詞,談音樂,談圍棋。曾慶璜漸漸得心應手起來。他幾乎沒有不記得的唐詩宋詞。說起音樂他用筷子在酒杯上哼哼起來,以證實《二泉映月》的悲涼、《良宵》的輕柔、江南絲竹《中花六板》的燦爛、粵曲《旱天雷》的雄猛。至于圍棋,我爺爺只知道吳清源的名字。曾慶璜醉到深,反而能侃侃而談。我爺爺一再舉手投降,歎後生可畏。
這頓酒直喝到啓明星高挂。我時睡時醒,最後的記憶是聽見曾慶璜捏著嗓子唱京劇青《鎖麟囊》:春秋亭外風雨暴,何
悲聲破寂寥?
爺爺一嗓門洪亮的老旦淹蓋了青柔纖細的拖腔。“叫張義,我的兒,聽娘教訓;待爲娘對
兒(我)細說分明:兒的父他遭不幸,喪了
命;抛下了母子們怎度光
?是爲娘,守貞節,我不聽他論;皆因我的兒年小,娘在中年。我怕的是這百年之後,我身入九泉,難見我那去世的先人。我的兒啊!”
這是《釣金》選段。我爺爺一開口就沒法不把這段唱完。
新的學年開始,曾慶璜成了我的語文老師。做班主任是後來的事,那顯然是因爲他管理學生的才幹受到了領導的賞識。
我們這一撥學生是曾經參加過文革的紅小兵,幹過讓老師從課桌底下爬出教室的事。一向自以爲紅衛兵是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又正逢北京的黃帥率領全學生反師道尊嚴。聽說來了個新老師曾慶璜,就准備給他一個下馬威。
曾慶璜在鈴聲響過之後出現在教室門口,他沒有貿然推開半敞的門進入教室,而是用教鞭將門輕輕頂開,讓門框上懸著的掃帚和撮箕叮鈴當啷掉在地上。他跨過這一堆可笑的東西走上講臺,雙手在講桌兩頭撐開,舉起嚴肅的眼睛,緩緩掃視課堂,然後,用一種在居仁裏沒使用過的深沈厚重的語調說了話。
“我,曾慶璜,一九五二年畢業于湖南大學中文系。優等生。曾在市一中任教。因犯政治錯誤下放農村十數年。離了婚。也算是半生坎坷飽經風霜。我之所以對你們如此坦率是因爲我相信你們也有一顆真誠坦率的心。我願與你們做知心朋友,戰鬥在同一戰壕。
“從現在起,不願聽我講課的,請出去,我決不向任何人反映。願聽我講課的,日後請大家和我共同努力。好。給你們兩分鍾考慮。”
兩分鍾過去了,沒有學生離開教室。曾慶璜露出了一種特別切的笑容:“謝謝!謝謝你們我的戰友!”
“嘩——”教室裏掌聲雷動。師生表情就像江湖好漢遇上了江湖好漢;女生則流露出對男魄力的崇拜。
曾慶璜教書果然有他的一套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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