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池莉>來來往往>第15章

《來來往往》第15章

池莉作品

  康偉業要做生意,要時刻提防段莉娜,要照顧到老人和女兒,現在又添了一個需得小心伺候的林珠。自他們的新生活開始以來,康偉業日漸地感到左支右绌。有一天,他從鏡子裏發現自己有了白發,他拔掉了一根又發現了第二根第三根,他住了手,呆呆地望著自己,忽然明白他的白發不是拔拔就沒有的了。林珠的日子也很不好過。康偉業在白天輕易地不來,晚上經常有生意上的應酬,應酬完畢來到湖夢,不是精疲力竭就是酒醉熏熏。每周兩天的大休也不是商人的,做生意有什麼休息不休息呢?即便休息一兩天,康偉業也一定要抽一些時間陪陪他的女兒,帶她去麥當勞吃頓飯或者去公園玩碰碰車。康偉業還十分固執地不與林珠一塊兒出門。

  他總是東張西望,總是覺得危險如影隨形,他要等到與段莉娜離了婚才堂堂正正地帶林珠出去。幹嗎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呢?累不累呀?當然林珠沒有對康偉業這麼說。康偉業對她夠好的了,她必須管住自己的嘴巴。東湖邊,楊柳岸,曉風中,殘月裏,--個現代女郎總是在獨自散步,她緩緩地走過來緩緩地走過去,披一肩豐厚的燙發,眼暈深黑,嘴chun猩紅,在這淡雅素樸景致的襯托下,她是怪異的,神秘的,落寞的,憂郁的,沒有來由的,沒有根基的,沒有歸宿的,她就是林珠。林珠想:她已經二十八歲了,一個女人的青春是不能夠這麼耗下去的。林珠不能夠再對康偉亞離婚的事情等閑視之,向康偉業一問詳情,林珠發現事情居然是這麼可笑:僅僅是段莉娜不肯協議離婚就難倒了康偉業。于是,他們之間就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談話。林珠說:“去法院起訴不就行了嗎?”康偉業說:“我怎麼能夠讓我的女兒這麼小就上法庭?”林珠更加不明白了:“法庭是最講道理的地方,它有什麼不好嗎?”康偉業說:“對孩子當然不好。鬧到了法庭這一步,段莉娜這種人什麼絕情的話醜惡的話都說得出來,我不能讓我女兒看到和聽到這一切,這會影響她一生的正常生活的。”林珠說:“一切都還沒有做過,你就認定自己的推斷是准確的?”康偉業說:“你沒有孩子,你不可能ti會到這一點。”林珠說:“我就是孩子,我的父母沒有愛情我會贊成他們離婚的。事實上我現在的父qin就不是我的生父,我們相chu得很好。”康偉業說:“你就沒有想一想,有多少女孩子像你這麼現代呢?我的女兒是比較傳統的。”林珠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康偉業說:“我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林珠說:“我沒有說你貶低我,你這是此地無銀了。”康偉業說:“林珠!你不要這樣,我的壓力已經夠大的了!”林珠說:“那你以爲我很輕松是不是?我在無事生非是不是?”康偉業有點控製不住自己了,他說:“你不是不在乎名分嗎?你不是可以永遠等待我嗎?按你說的去做,不要管這件破事,遲早我會把事情搞定的。”林珠也不控製自己了:“你有沒有搞錯?你以爲我關心這件事情就等于在乎自己的名分?我告訴你,我還是我。我沒有著急,我不是在催促你離婚,我是認爲你的思維方式整個是一個大錯誤!”

  康偉業說:“那是你的認爲。我的鞋合腳不合腳,我應該怎麼把它tuo下來,這個沒有別人比我更清楚。”林珠說:“那當然!別人哪裏知道你們漫長婚姻生活當中剪不斷理還亂的細微末節呢?”康偉業氣惱地說:“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林珠更加氣惱地說:“我他ma沒有什麼意思!”康偉業和林珠的臉都白了,兩人好像素不相識一樣對望著,林珠的眼淚顫顫抖抖地滾落下來。康偉業心一橫,摔門出去了。開著車,在東湖的環湖公路上兜了幾圈。淩晨時分,康偉業回來,蹑手蹑腳地打開房門,林珠猛地撲上來,兩人交頸擦鬓地哭了。第二天,康偉業在辦公室接到了林珠的電話。林珠在電話裏戚然一笑,說:“偉業,也許我還是先離開一段時間的好,你說呢?”一聽這話,康偉業便叫了一聲:“林珠!”

  他發現自己的喉頭在哽咽,就把電話從耳邊移開了。等他克製住自己,再去聽電話,電話裏已經是一片忙音,仿佛馬蹄踏踏,落花紛紛。他知道林珠去意已定。分手的結局就這麼出現了。林珠臨行之前,唯一的要求就是她要請康偉業吃一頓飯。康偉業自然是不能不答應的,這頓飯縱然是刀山火海他也得上。這天林珠一身素黑,只翻了一副白襯yi的領子在外面,戴著一副寬邊變se眼鏡,指甲換了朱紅的顔se,紅得與鮮血一般,這淒豔的顔se十指點點,飄忽移動在林珠的素裝上,令康偉業觸目驚心,印象深刻無比。林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林珠開車,她說她在武漢的馬路上還沒有開過車呢。一路上,林珠不主動說話,康偉業爲了沖破沈悶,不住地聊著從車窗看到的情形:霸道的公汽,可恨的騎車人,滑稽的廣告用詞。聊的都是一些社會上的泡沫,與他們內心深chu無關的東西。林珠把康偉業帶到了漢口的亞洲大酒店。從進入大廳的時候起,林珠就輕輕地挽住了康偉業的手臂,他們來到了頂樓的旋轉餐廳,餐桌上是林珠久違了的上了漿的潔白桌布,久違了的鍍銀餐具,林珠像老友重逢那樣熟稔地摸了摸它們。四位穿著黑se禮服的提琴手在演奏弦樂四重奏,是古典得快要成爲時髦了的莫紮特:快板,慢板和小步舞曲。林珠是聽得出來莫紮特的,她在北京經常聽。康偉業就聽不出來了,他只聽見了音樂,夜的城市在音樂中緩慢地旋轉,他記住了他們分手這一天的底se。林珠取下了眼鏡,看見他們桌子上是--支不太新鮮的紅玫瑰。林珠用手指把它拈起來向餐廳領班示意了一下,領班顛顛地過來,抱歉地換了--支新鮮的,卻是黃玫瑰。康偉業說:“黃的就黃的吧。”林珠點了點頭。他們再一次地要了王朝幹紅葡萄酒,菜是自助式的。康偉業問林珠:“好吃嗎?”林珠說:“很好吃。”

  林珠問:“你覺得呢?”康偉業說:“只要你覺得很好吃就行。”林珠說:“偉業。”康偉業說:“林珠。”他們的手在餐桌上相遇,互相捏了捏。康偉業說:“我也許在問傻話,你還會回來嗎?”林珠說:“你問的不傻。”康偉業說:“一到北京就給我來個電話。”林珠說:“這是自然的。”

  他們這一頓飯一直吃到餐廳曲終人散。最後他們桌上的蠟燭也火微如豆了,服務小jie過來問要不要再點一支蠟燭,康偉業與林珠幾乎同時說:不要了。話一出口,兩人又趕緊收住,互相看了一眼,眼裏都是那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神情。林珠一走,如黃鶴飛去,音信杳無。其實這也是康偉業想象得到的結果,這倒是林珠的做派。後來有消息說林珠去了澳大利亞,也有消息說林珠去了美guo,總之她大約是離開中guo了。一時間康偉業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說難過吧?也不無如釋重負之感;說不難過吧?畢竟傷筋動骨地愛了一場,好夢破于旦夕之間,也是人生一大憾事。說不想念林珠是不可能的;說想念到某一步,情癡到某一步,那也不是。林珠臨走之前,幹淨利落地把湖夢的房子賣了,她理所當然地把五十萬塊錢揣進了她自己的口袋。這舉動多少又些冷了康偉業的心。盡管林珠征求他意見的時候,他挺著song脯說:“隨便你了,我已經把它送給你了。”康偉業不這樣說能夠怎樣說?不過雖說康偉業有點心冷,還是難免將來會去找尋林珠的,一個男人一生,遇上這麼一個女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cao!對于這一場風花雪月的事,康偉業也只有這麼來一句了。

……

《來來往往》第15章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16章”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

▷ 繼續在線閱讀《來來往往》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