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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第一節

第2小節
遲子建作品

  [續秧歌第一節上一小節]  “它藏在羊肚子裏,龔友順,哼,他服服帖帖了!”劉八仙滿臉的絡腮胡子都抖擻起來了。

  “又是肥羊,又是銀戒指,想當初龔友順他、他何苦……”劉八仙說著,將鍋蓋掀開,一大團白汽“噗”的一聲騰起來,彌漫在竈房間,雲霧似的,使那裏的劉八仙看上去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

  臭臭躺在舊雜貨店的臺階上,他大概原先只是想躺躺,可是太陽明晃晃地照著,臺階熱乎乎的,他躺著躺著就睡著了。臭臭的祖父走出舊雜貨店打算著換老婆子回來吃飯,這時他發現了臺階上的臭臭。老爺子背著手,他咳了兩聲,然後用腳踹了一下臭臭。臭臭“哼”了一聲,像豬那樣哼了一聲,口角流出一線涎shui

  老爺子說:“這個小吃閑飯的!”

  臭臭他娘躶著song端著一盆髒乎乎的尿布shui打算潑在臺階下面,這時她聽到公公在罵:

  “這個小吃閑飯的!”

  她明白這是在說她的臭臭呢。她臉一黑,就將髒shui潑在了公公的腳下。公公被shui沖了一下,他跌倒了,他站不起來,他像條落shui狗一樣。臭臭被擾醒後看到祖父的那副樣子,他忍不住地笑了起來,而看到祖父愈是掙紮愈是起不來的那副樣子,臭臭更笑得前仰後合。

  祖父終于還是起來了,他依舊罵著“這個小吃閑飯的”,然後渾身shi淋淋地一瘸一拐地去換他的老婆子回來吃午飯。他認爲臭臭是可以換老婆子的,臭臭九歲了,他認得秤星了,他該學會賣青菜了,可他什麼也不學,他只會塞飯。祖父一路走也就一路唉聲歎氣地說著:“這個小吃閑飯的。”

  臭臭從臺階上爬了起來,他坐在臺階上,聞到了隔壁調味店的醬油味。接著,從那店裏閃出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她手裏提著瓶醬油。臭臭又聞到了醋香氣,這時調味店又晃出一個老婆婆,她手裏提著一只醋瓶子,她是拉黃包車的李老頭的老伴,一個洗yi婆,最喜歡吃茴香餡的餃子。她一打醋,准是又吃這種餃子了。每次吃完,她的牙齒間都塞滿油綠的茴香,她就這樣塞著滿嘴茴香坐在太陽底下一下一下地洗yi裳。有一回她從一個老主顧的yi袋裏洗出幾個零錢,她收下買了醋,等人家來取yi服的時候,她就說:“洗出錢來了,買了醋了。”

  人家笑笑,也不和她計較,依然把洗yi服的錢如數給她,下回也還上她這兒來洗。

  臭臭朝屋子裏走去。他走到裏屋的搖籃前,看著那個剛出世六個月的小弟弟,他手裏抓著一個小風車,正在“咿咿呀呀”地搖著玩。臭臭心想,他爹可真沒福氣,這麼好看的一個孩子,竟然沒有看上一眼就死了。臭臭爹死的時候,這孩子還呆在娘肚子裏呢。

  臭臭心想,爹死了,娘就經常潑髒shui給這家老老少少的人看了。

  臭臭正要去竈房吃飯,他聽見外面傳來磨刀的聲音,他便知王二刀來了。王二刀一來,臭臭的飯就得靠後點吃了。鄰人們瞥見王二刀大模大樣朝臭臭家走去的時候,都“啧啧”地說:

  “這個打野食的!”

  女蘿沒有跟她娘到劉八仙家去住,她仍然住在寂寥而幽靜的月芽街上。那街上大都住著菜農,白天時,人們都下地去了,只有傍晚的時候農人們吆牛趕驢的聲音才疲疲沓沓地傳來。而等到晚飯的熱鬧勁一過,人們也不過是坐在樹下看著火燒雲推測一下第二天的天氣。當然總是晴天也不好,禾苗需要雨shui,所以那紅彤彤的火燒雲也不總讓人愉快。

  不到九點鍾,月芽街就靜了。牲口歇息了,人也乏得講著講著話就要睡著了。有時是月亮照著月芽街,有時是星星照著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鬥一樣過濾著月光和星光,街面上泛著朦胧的光暈。

  女蘿她娘每次回月芽街的時候都要遭到別人的冷眼。女人們的冷眼尤甚。她們似乎在說:“真是個守不住寡的,自己的男人才死,就跟劉八仙享福去了,撇下個女兒不管不顧了。”

  粳米就對女蘿說:“你後爹他不是個壞人。”

  女蘿說:“我不去住,他不是我爹。”

  “他是個善心人呢。”粳米又說。

  “可他嫌死人的錢。”女蘿說著,就想起爹死的時候從劉八仙那裏買了一套紙房子、紙牛、紙馬,它們的價錢比真貨便宜不了多少,這讓女蘿非常吃驚。爹爹一個人住得了那麼大的房子嗎?他活著時可沒有這麼闊氣。

  女蘿執意留在月芽街,她獨自種著祖上留下的幾塊地。種菠菜、生菜、芥菜、白菜,也種土豆、倭瓜、豆角和茄子。她把地莳弄得很好。每回粳米回來看她的時候也總要說:“別到街上亂走,晚上闩好門,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那女人們怎麼還都要靠男人呢?”女蘿說,“女的最後不都是跟了男的,給他們生了孩子,伺候著這屋裏屋外的一切?”

  粳米便不再吱聲,她沒什麼可說的了。她心想,自己跟龔友順送給劉八仙的那只肥羊沒什麼區別,該宰就宰,該剝皮就剝皮,該吃就吃了。她還有什麼臉面說女蘿呢?

  但是粳米每次回來依然還是說,她不能不說。她夏天說女蘿的時候,女蘿就流著熱汗看窗外落在花盆架上的蝴蝶,想著:這是只雌蝴蝶呢。到了秋天,女蘿若是被說的時候,她就盯著粳米的臉龐看,她心想,娘的臉跟月芽街旁的落葉是沒什麼區別的。到了冬天,粳米有了更充裕的時間經常地用話敲打女蘿,女蘿幹脆就走出屋門。她到月芽街上走,月芽街長長的,她朝西一直地走,走到燈盞路,然後再由燈盞路向南走。她想走到南天閣會,但因爲南天閣有小梳妝,她便總是中途而歸。她的缺了腳趾的腳走起路來顯然是吃力了呢。到了春天,粳米便別想說女蘿什麼了。女蘿天天下地,她忙極了,忙得連午飯都吃在地裏。

  又一年的正月十五到了。女蘿依舊到燈盞路上看燈。南天閣來了秧歌隊,秧歌隊裏依然有小梳妝,銀口巷和豬欄巷裏的人群已是滿滿當當了。人們放著鞭炮歡迎著秧歌隊,把挺素淨的空氣弄出一gu硫磺味。

  天還沒完全黑,所以燈盞路上的彩燈還不曾亮起來,看上去也就不那麼活靈活現,女蘿就查燈盞路兩側的楊樹。她一棵一棵地查下去,查到記不住數的時候,再回過頭來重查。最終她對燈盞路兩側究竟有多少棵楊樹仍是糊塗的。糊塗也就糊塗著吧,女蘿依舊查著樹的數目,她想這樣捱到天黑。天一黑,燈就該亮了。然而,沒等天黑,雪先來了。雪花先是零零稀稀地小片小片地飄,接著便密密實實地大朵大朵地降,最後,雪稠得沒有絲毫縫隙,它簡直就跟一大塊白布一樣朝大地罩了下來。女蘿被雪拍打著,她覺得燈盞路就跟一間雪屋子一樣把她嚴嚴實實地關在裏面了。女蘿想,今夜是別想看好燈了。女蘿還想,南天閣的秧歌隊踩著高跷不知有多少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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