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秧歌第二節上一小節]
每回她都一邊沙啞地叫著:“喔,喔,長肉了,抱不動了。”一邊將會會丟在搖籃中,她氣喘籲籲的,看上去力不從心。
豬欄巷的剃頭師傅給拉黃包車的李老頭剃頭,李老頭讓他給剃成平頭,而剃頭師傅卻給他理成光頭。李老頭拉著黃包車垂頭喪氣地回家時,他那個愛吃茴香餡餃子的洗婆正從竹竿上往回收曬幹的
服。她見自己的老頭成了這副樣子,就低下頭笑出一串聲音,仿佛一條魚在
中弄出一串
泡似的:“老了老了,還出這個洋相!”
李老頭扔下黃包車,有氣無力地喝了一壺茶,然後端個板凳坐在院子的樹下納涼。街坊的孩子們見了他,個個嬉皮笑臉的。他知道這是笑他的光頭,他想剃頭師傅這是活活整治他呢,他李老頭一輩子爲人賣命,可從未低三下四過,剃頭師傅這不是拿他當“冤大頭”嗎?憑什麼?李老頭開始讓自己的思緒朝回流,雖然他覺得這樣有些累,但還是仔細搜尋過去生活中的一些細節,他是否得罪過剃頭師傅?結果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雨巷裏發生的事情使他恍然大悟了。那一天傍晚有小雨,是秋天,燈盞路兩旁到布滿了楊樹的落葉。李老頭拉著黃包車從南天閣出來,正走在燈盞路上,見前方有個人朝他招手,走到近前一看是剃頭師傅。那時剃頭師傅還沒學剃頭,他在一家飯館裏當跑堂的,他說:
“拉我一程吧。”
李老頭:“不行,車上有客呢。”
“一個人?”
“一個。”
“不是可以坐兩人嗎?”
“不能拉你了,今天只能拉一人了。”李老頭說完,就沿著燈盞路向南走,雨絲刷刷地響,他聽見背後那個人在罵:“日後有你好瞧的!”
這日後的時間隔了二十幾年,剃頭師傅還沒忘了此事。他給他剃了個光頭來辱沒他,他這是出二十幾年前的氣呢。其實當時車裏的坐客是小梳妝,付子玉在銀口巷一間屋子裏正等著她。他一向是守信的,他不能走露了風聲。
李老頭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想明白後,心裏就舒坦了許多。他搬著板凳回了屋子。屋子裏有一新鮮的醋香味。老婆子正把燒紅的炭火裝入鐵熨鬥中,她要把人家的
服燙平展了。李老頭又呷了一壺茶,然後他對老婆子說:
“晚上別等我了,先睡吧。”
“又有用車的?”老婆子習慣地問。
“嗯,是個大主。”
“大主?”老婆子擡起頭來朝老頭子望,她的眼睛一亮。李老頭總算從這眼光中看到了她年輕時的一些樣子,心裏才不那麼失落。他穿上裳,拉上車出了院子。老婆子一邊熨
服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真是的,老了老了還要刮個光頭,到惹人恥笑。”
黃包車裹挾著黏稠的熱風在巷子裏像只落地的風筝一樣呼呼地飛。李老頭腳下生風,他走得風快風快的。黃包車停到剃頭師傅的店門口,他大步流星地走進去。剃頭師傅正在給一個人刮胡子,李老頭一把抓住剃頭師傅的肩頭說:“我說夥計,跟我走一趟。”
剃頭師傅看了看李老頭的光頭,又繼續給那個人刮胡子。
“南天閣有個大主,他要個手藝高的人給他剃頭,我替你應了。”
“是這樣?”剃頭師傅高興了,他三下兩下就將那個人的胡子刮完,然後將他打發掉了。
“帶好你的剃刀!”李老頭囑咐著。
李老頭拉著剃頭師傅在巷子裏奔跑的時候天已晚。先前的晴朗沒有了,天上烏雲湧動,空氣十分沈悶,人仿佛被關進了地窖中一般難受。李老頭穿過了一條巷子,又穿過了一條巷子,然後上了燈盞路。這時雷聲轟隆隆地響起,一陣閃電過去後,雨珠噼哩叭啦地落了下來。李老頭心想,一切都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只不過燈盞路兩側的楊樹現在還沒有落葉。他在雨中奔跑著,直到到了二十多年前他遇見剃頭師傅的那個地方,他才停下了黃包車。
李老頭說:“下車吧。”
“還沒到南天閣呢。”車上的人說。
“下車吧,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在這欠下你的債的,那回我沒有拉你,這回白白地拉了你,我不欠你的賬了。”
剃頭師傅從車上下來,他站在雨裏。他們同時站在雨
中,他們都不年輕了,剃頭師傅忽然羞愧地說:“我不該給你剃光頭。”
“你這是報複我呢。”李老頭的聲音被雨黏住,聽起來並不很清晰,“老婆和孩子見了我都笑,我過了一輩子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丟人過。”
“我不該,真不該……”剃頭師傅說。
李老頭走到剃頭師傅面前,他從他手裏奪過剃刀,一下子紮進自己的心口窩。剃頭師傅被奪了剃刀的那一瞬以爲李老頭是要給他也理個光頭扯平呢,所以先自用手護住了腦袋,但他沒有料到李老頭要虐待的卻是他自己。李老頭在雨中倒下去,他的
口湧出血來。剃頭師傅愣愣地看著血液被雨
沖淡,流到路面上。他連忙把李老頭擡到車上,然後調過頭拉著車一直跑下去。當黃包車停在豬欄巷“王神醫”門前的時候,王神醫正送一個客人出來。他知道這黃包車裏肯定有病人,便拉開垂在前面的雨簾,將手搭在病人的額頭上,然後慢慢將手移到鼻子那兒。他試了試,就縮回手,對剃頭師傅說:“到劉八仙那裏買點東西,打發他上路吧。”
王二刀領著女蘿,女蘿的身上背著會會,他們一家三口給李老頭吊喪來了。李老頭無兒無女,十八年前將王二刀收爲義子,所以在衆多的吊喪者中,王二刀身上的孝最重。他披著一身的白麻布,頭上還戴著孝帽子,看上去跟個白的幽靈似的。女蘿腰間系著一條白麻布,頭上的孝帽子就免戴了,因爲每戴一次她背後的會會都要不安分地用手把它掀掉。那孝帽子像死老鼠一樣落在地上,喪葬的主持人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擺擺手說:“孝心也不表現在一頂帽子上,免了吧,免了吧。”
于是就免了。女蘿心中巴不得呢。
那個愛吃茴香餡餃子的老婆子在吊喪時逢人就說:“他只說有個大主,他吃完飯喝了一壺茶然後坐在樹下乘涼,後來回屋又喝了一壺茶就上路了。那時天還沒下雨呢,我不知怎麼心慌起來,把一個老主顧的服都給熨糊了,我三十多年了還沒有熨壞過一件
服呢。”
她說完,就到靈位前數靈幡上的紙片。她總懷疑那上面的紙片數目不夠老頭子的實際年齡,所以一想起來她就要上前查一遍。每一次查下來她都顯得心慌意亂的,大家就勸道:
“別憋屈著,想哭就哭出來。”
老婆子居然還能淒然笑著說:“哭個啥?跟了他一輩子了,他自己要死的,死要面子,從來都是個死要面子的人,死了倒幹淨。”
然而剃頭師傅卻不然了。他像李老頭的兒子一樣一直守在靈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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