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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第四節

遲子建作品

  “她覺得我跟你成了qin,又有了孩子,該正兒八經地過日子了。”王二刀說完,又嘿嘿地笑了起來。女蘿聽到這笑聲就會想起王二刀年輕時走街串巷吆喝生意的那種驚天動地的聲音,她知道王二刀最旺盛的生命時期已經過去了,所以不管王二刀怎麼在她面前講別的女人,她還是會鑽進他的被窩,溫存地撫摸著他那肌肉日漸松弛的身ti。有一次她撫摸他的臉頰時,感覺到他的面頰shi漉漉的。她從未見到王二刀哭過,那是一次例外。王二刀是在暗夜中流淚的,女蘿並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但她的心裏卻是感動的。

  日子飛快地流逝著,逝去的日子全然不知道都去了哪裏。那逝去的風雨雲霞亦不知去了哪裏。反正又到了天高雲淡的日子,燈盞路兩旁的楊樹又顯出單調來,但燈盞路的路面上卻是熱鬧的。那些金se的落葉覆蓋著路面,秋風掠過時,它們就飛旋起來互相撞擊著,好像一群無憂無慮做遊戲的孩子,有時那落葉調皮地落在人的頭發上,人去了哪裏,它就跟著去了哪裏。比方說那個洗yi婆,她到月芽街來看望她的幹兒子,待她回去時路過燈盞路有一片楊樹葉子就落在了她頭上,而她渾然不覺,等到她走到家裏躺倒在炕上時那片樹葉就落在了她的枕頭旁。她嗔怪著說:

  “你怎麼跟我回來了,你又不能幫我洗yi服。”

  當夜,洗yi婆怕這片落葉獨自在異chu會寂寞,就趁著月光明亮地照著路面的時辰將這片葉子送回了燈盞路。不料她回來後卻發現身上又多了一只蟲子,她便又走出房門,將蟲子放在巷子的地上說:“你走吧,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那一夜她也就沒睡好覺。反正人一老,覺也就沒了。她每天都醒得很早,因而她知道這城裏的生意人誰最辛苦。最辛苦的是磨倌,他起大早領著驢去拉磨,人和驢走在路上的聲音是冷清而單調的。接著賣豆腐、賣油條、賣火燒的聲音就相繼而起了。這時老人們大都起來了,孩子們卻還在睡夢中。而等到孩子們醒來的時候,城裏已經熱鬧起來了。

  洗yi婆不總有從主顧們的yi兜裏洗出錢那樣的運氣。但她的滿頭白發卻使她的生意經久不衰。大家都想,還是到她那裏洗去吧,雖然她的力氣使她不能將yi服洗得像從前一樣幹淨了,但她還能洗幾年呢?洗yi婆自己也覺得手指不靈活了,幹起活來慢騰騰的,過去一天能幹完的活,現在要用兩天了。但她卻仍然喜歡吃茴香餡的餃子,只要有茴香,有醋,她就覺得日子還能過下去。人們常常見到她牙縫間塞滿油綠的茴香坐在外面一下一下地洗yi裳,她洗洗停停,停停洗洗,每當她停下來的時候都要淒涼地想:自己還能看上幾場秧歌呢?

  冬天來了,雪來了,賣冰糖葫蘆的人在巷子裏出現了,那茶館的生意也就冷清起來。聽說今年的正月十五付子玉要回這裏來過,這可忙壞了龍雪軒首飾店的那些店員。本來很亮的櫥窗,非要一遍遍地擦下去,擦了之後還覺得不亮,便罵玻璃造得不好。而其他人惟一關心的則是南天閣的秧歌隊,因爲付子玉一回來,秧歌就會辦得紅火,幾年未出的小梳妝也會出來了。所以才進臘月,人們就對新年的秧歌議論紛紛了。連會會也興高采烈地對女蘿說:“小梳妝要出來了,聽說付子玉要回來了。”

  然後會會就責備娘在講趙天涼的時候講了小梳妝,卻沒有講付子玉。

  女蘿便說:“趙天涼跟小梳妝是有聯系的,趙天涼跟付子玉是沒聯系的。你讓我講的可是趙天涼。”

  會會便說:“那現在講付子玉吧。”

  “付子玉可是個活人呢!”女蘿言下之意是說會會只喜歡聽死人的故事。會會不高興了,他說:“我問臭臭去。”

  臭臭當然有許多關于付子玉的故事可以告訴給會會。比方說付子玉喜歡騎馬,到田野裏去騎,馬疾跑著帶出一gu塵土。付子玉還喜歡吹蕭,他的第二房姨太太就是被蕭聲吸引過來的。而付子玉和小梳妝的故事,那可是發生在許多年以前的正月十五了。那也是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日子,南天閣來了秧歌隊,而秧歌隊裏有小梳妝。十八歲的小梳妝一亮相就令付子玉心旌搖蕩,她有著傾guo傾城的貌。

  “你見過小梳妝嗎?”會會問臭臭。

  臭臭說:“我見過,可那是化了妝的。不到扭秧歌的時候,她是不出頭露面的。”

  “真神。”會會啧啧地驚歎著。

  除夕降臨了。于夜時滿城都放著焰火,好像星星下凡了似的。王二刀和女蘿將餃子裏放上了銅錢、紅棗和花生,據說誰若吃全了這些東西一年都會福星高照。像許多除夕夜一樣,雪花不失時機地飄下來了。地上的爆竹碎屑被雪輕輕地覆蓋住了。女蘿一家人睡得很香。等到初一淩晨天se灰白的時分,女蘿夢醒之後覺得身上有些涼,便一個勁地往王二刀的懷裏鑽,王二刀身上的熱氣使她暖和了許多。這時女蘿聽到外面有“笃笃”的敲門聲,誰這麼早拜年來了?女蘿披yi下地,她打著寒顫,撩開棉布門簾,然後將門推開,她看見洗yi婆挽著個包袱皮站在門外。

  “一個人真是過不動了。”洗yi婆垂下頭說,“不裝那份剛強勁了,和你們過來住了。”

  “我早就說你該過來住了。”女蘿笑道,“大除夕的非要一個人過,怎麼請你也不來。”

  “咳咳。”洗yi婆讪讪地笑著,樣子顯得有些難堪,她站在雪地上的形象看起來的確是老態龍鍾了,她顫顫巍巍地跨過門檻的時候又說:“那個死要面子的就因爲剃了一個光頭便撤下我不管了,留下我一個沒人做伴的。”

  洗yi婆住進了朝南的一間屋子。每逢吃飯的時候她都要說:“我愧得慌哪,在這裏白吃白住,我能幹動的活,就派我點幹幹。”

  于是女蘿和王二刀商量之後讓幹娘在葯房裏搗草葯。反正這活跟洗yi服的方式是一樣的,不用學就會,而且活很輕,搗累了就可以歇著。洗yi婆幹過幾天之後,身上就帶著一gu草葯味了,她再到街面上碰到熟人的時候,人家都問:“你吃著葯嗎?”

  洗yi婆從正月初一來到女蘿家的那天開始,就觀察每天的天氣情況。每天早晨一起來,她就跑到屋外,看看天yinyin,有沒有雪,風大不大,氣溫低不低,然後她推測當年的牲畜、人、莊稼的運氣。按她的說法就是:一ji、二鴨、三貓、四狗、豬五、羊六、人七、馬八、九果、十菜。也就是說初一的天氣的好壞代表ji一年是否興旺,初二的天氣象征鴨子一年的吉凶……以此類推。但是有一天早晨她忘卻了日子,當她看到當空一個光光亮亮的太陽、四周無風的好天氣時,她就想:這要是人日子該有多好。結果回去一問女蘿,哪裏是初七,剛剛才到初五,那是豬的日子。而真的到了人日子這天,洗yi婆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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