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秧歌第四節上一小節]女蘿擀面條給一家人拴的時候,猛然聽見外面一陣呼啦啦的風聲,風尖叫著,將院子中的楊樹搖得嗚嗚叫。洗
婆不由慨歎道:“人日子刮風,一年窮忙。”
女蘿笑笑,家裏多了一個老人,倒多了許多樂趣。
正月十五就要到了,聽說付子玉的馬車已經離城不遠了,人們奔走相告。正月十四的時候,女蘿到銀口巷去買燈籠紙,見龍雪軒首飾店修飾一新,那氣派,活活要把旁邊的戲院的風光給一掃而空,龍雪軒首飾店跟新開張的時候一樣有魅力,女蘿忍不住朝裏面走去,一進去她就覺得滿屋子的光輝朝她襲來,晃得她睜不開眼。那锃亮锃亮的櫥窗底下鋪著一塵不染的猩紅金絲絨布,那金絲絨布上又擺著許多開了蓋的裝飾精美的盒子。盒子有長條形的,也有方形的,長條形的盒子裏裝著項鏈,有金的,有銀的,有玉的,有瑪瑙的,也有珍珠的。那金的比七月驕陽的光芒還要熱烈,那銀的又比冬日十二月大雪的光澤還要高貴,那瑪瑙的有紅有白有綠有藍,那紅紅得透出晚霞一樣的光澤,那白比豆腐還要細膩,那綠綠得發翠了,那藍讓人看了直想藏到那裏面去……而方形的盒子裝著的多是戒指、耳環、頭飾、手镯。戒指裏最引人注目的是紅寶石的,女蘿一眼望去覺得最想要的就是它了。女蘿問過了紅寶石戒指的價錢,然後她慨歎了一番。當她問價的時候,有一個老女人的背影晃動了一下,自從女蘿進入龍雪軒首飾店後,她就一直背對著女蘿欣賞著什麼東西。女蘿覺得她那聳動的背影也許是在嘲笑她買不起紅寶石戒指,可看她的背影也不像是個有錢人,女蘿就走出了龍雪軒首飾店。她朝家裏走去,走過燈盞路,走上月芽街,她的眼前老是晃動著各
首飾的奇光異彩。她想難怪女人們那麼喜歡它們呢,它們太誘人了,看一眼就能讓人喪魂落魄,想必小梳妝的動人之
也不過如此了。女蘿回到她的康複葯店,對正在櫃臺前稱葯的王二刀說:“龍雪軒裏面太美了,真是不想走出來了……”
正月十五來了。一大早,會會就裝扮一新出門了,他說他要看看龍雪軒首飾店前停沒停著付子玉的馬車。等到吃早飯的時候會會興高采烈地回來了,說是果然停了一輛馬車,非常氣派的馬車。聽說付子玉帶回來了兩個姨太太,大姨太有了病,經不起路上的折騰了,所以大姨太沒有來。
王二刀和洗婆都表現了程度不同的興奮。王二刀將胡子刮過,然後換了一雙幹淨的鞋,頭上還戴了一頂新氈帽,因爲這頂氈帽,使他看上去像個老頭。而洗
婆則將疙瘩鬏挽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照了鏡子後又總覺不滿意,好像全城的人在那一天都會注意她的發髻似的。
夜終于降臨了。城裏騒動起來,人們紛紛朝銀口巷和豬欄巷裏湧去。龍雪軒首飾店門前更是熱鬧非凡。賣花生糖的、賣糖葫蘆的、賣面魚的、賣瓜子的在這一天生意格外好。那燈盞路比起兩個巷子來,又顯得無邊的單調和寂寞了。
家裏人都走了,女蘿關了葯店的門。她回到睡房,對著鏡子中臃腫的無所事事的自己發了半晌感慨。她將糊好的燈籠挂在門前,然後就去燈盞路看燈了。女蘿走上月芽街的時候,只聽得一片紅紅火火的鞭炮聲,她便明白南天閣的秧歌隊已經到了那兩條巷子了。從唢呐聲中女蘿判斷出秧歌隊正在打場子,她想付子玉也許正走出店門偕同兩房姨太太看幾十年以前的小梳妝。不過,今年的正月十五沒有雪,天是晴的,月亮幹幹淨淨、鮮鮮活活地懸在空中,似乎想與地上的彩燈和焰火爭一下光明。也的確如此,因爲這月亮的圓滿,燈盞路兩側楊樹下的燈看起來黯然失了。而且看燈的人又是那麼寥寥無幾,燈盞路是寂寞的,女蘿的心也是寂寞的。
女蘿沿著燈盞路默默地向南走,那些燈她一盞也不想看了,她朝月芽街走去。月芽街冷冷清清的,街面上落著清冷的月光,女蘿覺得心很空。她回到葯店,將燈打開,然後坐在櫃臺後面搗葯。她一下一下地搗著,葯味使她的心平和了許多。正當女蘿這樣搗著葯想著什麼的時候,葯店的門被吱扭吱扭地推開了。女蘿心裏一驚:這麼晚了,會有人買葯嗎?
女蘿從櫃臺後站起來。見屋門口歪著一位氣喘籲籲的老女人,女蘿便放心了。那老女人穿著藍棉襖,黑棉褲,棉棉褲都是嶄新嶄新的,她背過身關門的時候女蘿覺得那背影似曾相識。她朝女蘿走過來,女蘿覺得她身上有一
說不出的氣韻,盡管她穿戴平常,盡管她老了。老女人的五官最值得一提的是眼睛,那眼睛並不大,但氣韻逼人,是秀氣嗎?不是。說不出的一
味道。
“女蘿,我知道你沒有去看秧歌,我就奔你這兒來了。”老女人說。
“可我並不認識您,也許是我的記越來越壞了。”女蘿是想問,她怎麼知道自己?
“你是不看秧歌的。”老女人繼續說,“你凍掉了兩個腳趾,全城人都知道,從此以後你就不看秧歌了。”
“可我看燈。”
“今年的月亮好,燈也就沒了看頭,我料你早就回來了。”老女人說。
“那你怎麼不去看秧歌,聽說付子玉回來了,南天閣的小梳妝怕是該出來了。”女蘿說。
老女人沒有答話,她沈默著。女蘿心想自己遇到了不喜歡看秧歌的知音了,便一陣手忙腳亂,給她搬了把椅子,並且泡了一壺香啧啧的熱茶。
言談中女蘿知道老女人無兒無女,一輩子都沒有結過婚。女蘿吃驚極了:
“您年輕的時候,怕是個美人吧?”
老女人笑著擺擺手說:“休提過去吧。”
“這一輩子就沒看上一個男人?”
“年輕的時候有過,是個不常住在城裏的。他有自己的太太,後來他走了,他並沒有讓我等他。可我覺得他是不希望我嫁人的,而他終究有一天會回來接我的。我就一直等他。”老女人的臉上忽然飛起一團紅暈。“我是多麼傻,他並沒有讓我等他,我等了他一輩子。而他再回來時,我是一個老太婆了。”
女蘿說:“世上有這麼薄情的男人嗎?”
老女人答:“沒有薄情的男人,是有癡情的女子。”
老女人說完,又絮絮地說今年的正月十五她的心甯靜得很,她一輩子沒有過這樣的時刻,所以她就出來走走了。
女蘿又和她說了一些別的什麼,好像還談了龔友順的羊肉面館和劉八仙的“極樂世界”,最後她們又把話題落到了南天閣的秧歌隊上。老女人說,南天閣自古以來就有這麼個風俗,不管日子過得多麼窮,年年的正月十五都要辦一場熱熱鬧鬧的秧歌。所以在南天閣,如若說誰不會扭秧歌就如同不會種地一樣遭人恥笑。
“這麼說您是南天閣來的?”女蘿問。
老女人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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