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灰莊園的房屋成爲一幅結實的剪影貼在一個黑
的背景之上的時候,我的童年又被放逐到另一片土地上。這時候我已經開始上小學,我已經在夏天紫
的氣息中學會了一串阿拉伯數字和爲數不多的一些漢字。我的姥爺、姥姥、小姨、二姨這些活生生的人物已經被另一批充沛地活躍在我周圍的人物所替代。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場景的更換,我頭腦中所感知的事物也就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原始,我不需要借助任何房屋的影子就可以從容地再一次把筆
入另一片生活的舊地——一個方圓百裏的古樸甯靜得猶如一只褐
棗木匣子的小鎮。我曾經像一只鳥一樣在其中爲自然的靈光歌唱過,也曾經像一只蒼蠅一樣在某一個角落嘤嘤哭鬧過。我朝拜那裏的日光、雪光、天光,我不願意我的筆在觸動它的神經時弄疼了它,不願意我的筆在描述它的時候背離了它的本
和初始的聲音,我只企望我現在居身的地方能在暑熱的逼視下化爲一只透明的風筝,牽著我重回舊地,重溫舊夢。
這個季節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個女人坐在風中淘米的姿態。我重歸那個布滿黃沙的院落的時候,這個女人正坐在一棵山丁子樹下窸窸窣窣地淘米。那個時候風吹過樹葉,樹葉也爆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樹好像也在幫著這個女人淘米。
我的母甯靜地存在于這個小鎮的兩間房屋和一個院落中。她的周圍環繞著鍋臺、瓦盆、
缸、針線、男人,以及春天的雨
。我的回歸又爲她的生活所環繞著的東西添了一項內容。我們居住著一幢板夾泥房屋當中的兩間,因而我家的大門朝南洞開,而居于東頭和西頭的兩戶人家,卻可以把大門開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他們的院落也相對比我們的大。我母
在陽光下淘米的時候另外兩戶的女主人也在淘米。淘米聲響成一片也就像一
春天的風聲了,我站在這
奇異芬芳的風中看著白花花的米湯像
汁一樣四溢。
春天和母連同一頓午飯在等待我。屋檐下被遮擋了的擁擠的陽光縮在牆坯上,泛著一塊一塊油亮的光澤。我帶著某種根深蒂固的陌生感惴惴地坐在飯桌旁,小心地拿起一雙筷子和一只飯碗。我擡頭看了一下母
,發現她正疲憊而溫情地沖我點頭,我的心底裏猛然間湧起一
無邊的
的像眼淚一樣的激情。
春天就在屋裏屋外豎著或者躺著,它的身綠得明滑鮮豔。山丁子樹芽中的那種綠嫩讓人牙疼,而草甸子上整整齊齊的像密密實實的絲絨地毯的綠又給人一種抽筋斷骨的感覺。在這種時候哪怕是一只羊走進草叢,你開始覺得羊是白的,但它在草叢裏活動久了,你就眼花缭亂了,羊仿佛也因沾染了滿天春
而變成綠的了,你會心驚肉跳地以爲羊丟了呢。
我被這裏的春天給實在地威懾住了。這個古老的小鎮整個被綠給統治了。這種統治使得草、路邊、牆角不得不在它的懷中溫溫柔柔地開放綠
。綠
無邊無際得像綿綿無期的相思。我實在鬧不明白春天是在哪裏采來了這麼非凡的
彩,使我們祖祖輩輩的人爲它而發瘋,爲它而專注地活著。
住在我家東頭的鄰居是一個寡婦。她的丈夫死于春天最初的日子。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氣中給她的孩子們洗服。她頭上的孝已經不見了,她的面
看起來並非那種經曆了巨大創痛的土黃
,而是一種隱隱的微微的粉紅
。她面部最傑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聳,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覺。我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她說我比過去長高了,但還是不見長肉,照樣一個瘦猴的模樣。聽她的口氣,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過去。接著她問我是乘船回來的,還是乘車回來的?我說是坐船來的。她便問船長的胡子大不大?我說我不知道哪個人是船長,但我在甲板上看見過一個手持望遠鏡的大胡子的男人。她笑了笑說那他一定是船長。我問她你認識船長?她搖搖頭。
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她的故事非常多,她能從天上的月亮講到地上的蛤蟆,從河裏的魚講到岸上的石頭。她還喜歡喝酒,一喝上酒她的鼻尖就炎熱起來,那上面綴著大大小小的圓溜溜的汗珠,像天光一樣飄飄曳曳地閃爍。她的那個最大的男孩子對她的臉和笑聲好像極爲不平。每當她從兒子的臉上看出了厭惡她的表情,她便以哭聲來拯救自己。她的哭聲像歌聲一樣婉轉悠揚,那裏面夾雜著一句半句的哭訴,像配樂詩朗誦一樣,我常常聽得笑出聲來。她是一個力氣很大的女人,母
淘米的聲音是沙沙的,而她淘米的聲音卻是嘩啦啦的,她的手勁仿佛要把米給碾碎了。她對春天有著一種原始的由衷的熱愛,她喜歡這個季節饋贈于她的全部野菜。
我喜歡吃野菜源自她,她能辨認出幾十種能吃的野菜。母一貫認爲那是窮人吃的東西,所以我們家的飯桌敞向菜園,而她家的飯桌卻大大地開向田野。她從田野上撷取那些野菜養育她的孩子們,使孩子們長得生龍活虎,果然個個都有一身窮人的力氣。而她的菜園裏的青菜卻因此而被冷落。她生就一副優質的牙齒,潔白而勻稱,她吃起野菜來有聲有
的。
如今我回憶起野菜就像剛剛聽完一場交響樂,心中的情緒仍然停留在某一樂章的旋律之中。野菜以無與倫比的妖冶的美態永久地令我銷魂。它身上散發著的氣息是一頂年歲已久的情人的草帽的沈香,它的姿容是春天在太陽底下最強烈的一次絢爛的曝光,它的眼睛是春天最美麗的淚。它的落落寡合,獨立不羁,
于山野的野
風味像夏日的窗口一樣永遠地爲我所眷戀。
我跟著她學會了辨認野菜。田間地頭上油亮、光滑而瘦削著的是艾蒿,在泡子邊的塔頭墩上長著的小樹形態的是鴨子嘴,生長在松樹林地上的有一掐莖杆就冒出白漿的三葉菜和形如棕榈的野
膀子,專愛揀窪地繁衍自己的是
芹菜,喜歡一片片站在春天黃昏中戴著漂亮的綠
公主帽的是貓爪子菜,通身長滿白
細茸毛的是老桑芹……
我們的小鎮像一只古古香的壇子一樣封存著許多逝去的春天的沈香。你如果把它打開,會看到許多融化爲深紅
的散發著嚇人幽香的花泥,它們是許多古老的春天的永恒的歎息。這悠久的歎息像聖誕節的雪花一樣總讓人産生一種幻覺——春天該安排在哪一個日子。
那個寡婦的淘米聲又像牛車一樣吱扭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記著她竹筐裏沒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飛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她告訴我,晚飯之後她要把母豬趕出去配種,所以她現在要把晚飯弄得簡單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裏撈一些鹹菜拌拌吃。我失落地說:“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給母豬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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