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鎮的百姓圍觀楊玉翠的屍是在清晨時分。屍
很
貼活著的人,她漂浮到了北碼頭裝貨輪的地方,很輕易被看守貨場的人發現了。人們把她打撈上岸。奇怪的是她並不很浮腫,臉
泛出極滋潤的白,只是她的頭發全然散了,和貨場的砂土粘合在一起。她半睜著眼睛,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跟人說點什麼。人們圍著她,有點惋惜,也有點同情和悲哀。狗在人們
間竄來竄去,有一刻還圍著屍
嗅來嗅去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搖著。
待人們看得眼睛發酸的時候,鎮長帶領幾個人聞訊趕來了。他老遠就左搖右晃地沖著圍觀的人吆喝:
“死個人也看個沒夠,有什麼好看的?閃開閃開!”
大家就“轟”地散開了。
鎮長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屍面前,俯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噴嚏,自言自語說著:“他
的傷了風了。”接著吩咐同來的幾個男人,“快把她放到舢板上擡家去。”
“她老爺們又不在家,家裏就美奴自己,擡回去怎麼辦?”有人說。
“怎麼辦?”鎮長一擰眉毛咽了口唾沫說,“就是橫死的,也該打副棺材下葬,總不能用席子裹了她讓她受委屈。”末了又低低咕哝一句,“這麼受看的一個女人。”
“她怎麼掉江去了?”有人說,“是半夜出來的?”
“一個女人腦筋不好使了,什麼事幹不出來。”鎮長說,“大家都鄉裏鄉的,快幫忙張羅張羅,該打墓子的就去打墓子,這種女人不能過夜,今晚日頭落山前就讓她人士。”
于是大家七手八腳把楊玉翠擡到舢板上,男人們每碰一下她的手腳就要“喝咦“一聲。太陽起來了,陽光照著小路、碼頭、光滑的舢板和屍,也照著每一
房屋。人們朝美奴家走去,美奴打開院門迎接母
的歸來。她的雙眼出奇地明澈,膚
透明地白潤。晚上她從碼頭回來時先是坐燈下哭了一場,後來居然平靜地睡著了。早晨鄰居的嬸子前來報喪時,她已經沒有淚
了。嬸子爲她扯了兩丈白孝布,從頭到腳把她用白布罩起來,使她看上去像個修女。
鎮長忙三疊四地吩咐女人們做殓,又差人去喚兩個木匠快來打棺材。木匠看了看美奴家存的一些木板,嫌太薄了。鎮長說:“她就是這麼個薄命女子,將就著吧。”又打了一串噴嚏,兀自說著傷了風的話。木匠也就不再理論,兩個飛快地刨木板,幾個孩子撿著曲曲彎彎的刨花玩。快到正午的時候,豆腐房送來兩板熱豆腐,鎮長召喚幹活的人把它們當點心吃下,豆腐錢自然由鎮長先墊上。大家顧不得洗手,每人托著一塊溫熱的白瑩瑩的豆腐舔著,豆
的香味惹得孩子們圍著大人的腳轉來轉去,很快那豆腐便不在人的掌心顫顫巍巍的了,它們進了人的肚子,人又閉上嘴巴幹活了。正午過去後,棺材的形狀已經初具雛形了,白石文提著一包餅于來了。他把餅幹分給幫忙的大人,也分給孩子。他看了美奴一眼,美奴也看了他一眼,大家見了他越發沈默了,只聽見鋸聲、斧聲、潑
聲以及狗低低的信叫。下午兩點多,棺材終于打好了,油漆工草草地塗了些漆,爲了使棺材幹得快,兌了過量的汽油,所以那口棺材的顔
是泛白的紅,待到快人殓的時候,幾個
房松弛、眼圈烏青的女人忙三疊四地給死者穿殓
,因爲屍
已經僵硬,四肢不靈活了,所以穿出了她們一身的汗和時嚷:“聽話啊,伸好你的胳膊,穿上新
才能上路呐。”
服穿完,又有人爲她洗臉、梳頭。當一個老女人用一把化學梳子梳理死者的頭發時,美奴望著母
那頭烏黑的秀發,聽著發絲在梳子的齒間發出的嗤啦嗤啦的聲響,她的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她一哭,女人們也陪著哭,哭了一段,該入殓了。鎮長說:“該看一眼的就再看一眼吧,以後再也看不著了。”
沒人再看那個死去的女人,大家都站著不動。美奴也不動。
鎮長清了清嗓子:“沒人看了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白石文身上。白石文也動也不動。
“那好,都不看了,咱們就人殓蓋棺吧!”鎮長吆喝擡屍首的幾個人將人放人棺材。幾條人影剛一挨近死者,白石文忽然一擺手說:“別碰她,讓我來——”
白石文從人群走向死者,他俯身看了看她,嫌她服的領子不平整,就動手展了展,大家屏住呼吸,只有狗哈哧哈哧地搖著尾巴亂轉。展完了
領,他又神了神她的袖口,大概嫌她的袖子短了些。白石文忽然將楊玉翠一把抱人懷中,大家齊聲驚詫地“喝咦”了一聲,他抱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然後輕輕將她放進去。人一入了棺,大家便看不見死者的形象了。只見白石文俯身前前後後又擺弄了她一番,大概想讓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後直起腰漠然地看著手拿鐵釘和錘子的蓋棺人,蓋棺人領會了意圖走上前來,白石文忽然又俯身將一只手伸入棺材,他是又擺弄她的
領,還是撫弄她的頭發,或者是撫摸她的耳、眼、鼻、嘴
、臉頰,人們不得而知,只知他下手的那個部位在死者的頭部。蓋了棺,一行人撒著紙錢,相互吆喝著便去墳地了。鎮長預料得不錯,喪事趕在日落前做完了。一輛馬車拉著棺材,其後跟著一些東張西望的人,沒出鎮子的時候
、鴨、狗還跟著,後來
和鴨先敗下陣來,狗跟到半途也索然無味地回來了。剩下了一些顔
黯淡的人,一直懶懶散散地跟到墓地,埋了人,日頭也逼近江
了。
人們從墓地返回的時候,太陽已經不見了。天灰白,江岸的碼頭一片喧鬧,原來三個異鄉人即將離開蕪鎮了。他們來時面有菜
,走時紅光滿面,仿佛在蕪鎮過了一個滋潤的正月。打更人滿面賠笑地前來送行,手中還牽著一條黑狗。一個中年女人扯著七八歲左右的孩子,孩子一直拖著鼻涕在哭。三個人上了木船,打更人便把黑狗的四足縛住,幾個家人又用一張破魚網將狗罩住,用麻繩系緊了口,將狗扔在木船上。黑狗在這前前後後一直掙紮吠叫,待到上了船艙,那叫聲簡直淒厲不堪了。原來打更人已經宰光了家裏的
,走時沒什麼給他們帶的,只好將女兒家的黑狗獻出去。那個與黑狗形影不離的孩子一見黑狗被扔進船艙,便在沙灘上打滾地哭,他母
也跟著哭。異鄉人劃起槳,木船就漸漸離開岸邊了。狗和孩子的聲音都一樣地悲涼。然而等木船淹沒在暮
的江面上時,孩子也哭倦了,他由著
牽著他的手磕磕絆絆地回家,口中卻還不時喚一聲黑狗的名字。打更人本想哄哄外孫,但一想到家中那程明瓦亮的燈泡急需換下,也就不管童稚的傷心了。
《岸上的美奴》第11章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12章”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